
我遭到謀殺幾小時后,媽媽忙著四處打電話,爸爸則在附近挨家挨戶找我。這時哈維先生已經(jīng)掩埋了玉米地里的地洞,拿著裝有我尸塊的布袋離開了現(xiàn)場。他經(jīng)過距離我家兩棟房子遠(yuǎn)的地方,爸爸正站在那里和塔金夫婦說話,他繼續(xù)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穿過奧德懷爾家和史泰德家的分界樹籬。奧德懷爾家的黃楊樹和史泰德家的黃菊樹幾乎碰在了一起,哈維先生穿行于茂密的樹葉之間,所經(jīng)之處留下了我的氣味。正是憑著這股味道,吉爾伯特家的小狗才找到了我的胳膊肘。但三天之后,雪水與冰霜沖淡了我的味道,連訓(xùn)練有素的警犬也找不出任何蹤跡。哈維先生帶著我的尸塊回到家中,進(jìn)門洗臉洗手,而我則在布袋里等著他。
這棟房子易手后,新屋主一直抱怨車庫地面上的污點(diǎn)。房產(chǎn)中介帶客戶看房子時,總是告訴買主那是車子的油垢,其實(shí)那是我的血跡,血從哈維先生手上的袋子里滲透出來,滴在水泥地面上,這是向世人揭示我的下落的第一個線索。
你八成已經(jīng)猜到我不是哈維先生手下的第一個犧牲者,但我是過了一陣子才醒悟過來的。他知道要把我的尸體移出玉米地,也知道要先看天氣,選擇雨雪轉(zhuǎn)強(qiáng)之際下手,這樣雨雪才會沖刷掉警方找尋的證據(jù)。但他也不像警方以為的那么滴水不漏,比方說,他忘了把我的一條胳膊肘裝進(jìn)布袋。除此之外,他還拿了一個布袋裝血淋淋的尸塊,如果當(dāng)時有人看到他提著布袋,穿行在狹窄的樹籬間,肯定會覺得很奇怪。奧德懷爾家和史泰德家用來保護(hù)家產(chǎn)的分界樹籬距離非常近,連喜歡躲在這里玩耍的小孩都覺得有點(diǎn)窄,更不用說大人了。
他走進(jìn)浴室去洗熱水澡。郊區(qū)房子的浴室都大同小異,琳茜、巴克利和我共享的浴室與哈維家的浴室也差不多。他洗得很慢,一點(diǎn)兒都不著急,內(nèi)心異常平靜。他關(guān)掉浴室里的電燈,黑暗中的熱水慢慢沖去了我的氣息,但他突然又想起了我。他的耳際響起我沉悶的叫喊聲,死亡的哀鳴真是動聽。他也想到我如同嬰兒般、從未受過陽光暴曬的細(xì)白肌膚,他的刀鋒一劃,多么完美的一刀。想到這里,他在熱水中渾身顫抖,陣陣喜悅讓他的手臂和大腿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把我裝進(jìn)一個上過蠟的布袋里,里面還有地洞架子上的刮胡膏、剃刀、十四行詩集和血跡斑斑的刀子。這些東西和我的膝蓋、手指、腳趾混在一起,但他寫了個便簽提醒自己要在當(dāng)天夜里血跡變黏之前,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最起碼要把詩集和刀子拿出來。
各種各樣的小狗出現(xiàn)在晚禱時刻,有些小狗一聞到感興趣的味道就抬頭張望,這樣的小狗最討我歡心。有時候味道分明,它們一聞就知道是“一塊澆汁牛排”,有時則很難馬上分辨出來。反正,小狗一定會循著味道追蹤,直到找到東西才停下來,然后再決定該怎么辦。狗兒就是這樣:它們不會因?yàn)槲兜啦缓没蚴悄繕?biāo)太危險(xiǎn)就放棄渴望,它們不斷搜尋。我也是這樣。
哈維先生把裝有我尸塊的橙色布袋塞進(jìn)車?yán)?,開車前往離家八英里的落水洞。最近這一帶人跡罕至,堆滿了鐵路車軌和附近一家摩托車修理廠的雜物。每到十二月,一些電臺就會不停地循環(huán)播放圣誕頌歌,此刻哈維先生便轉(zhuǎn)到了其中一個頻道,在他那部巨大的廂型車?yán)镆贿叴抵谏?,一邊為自己慶賀。他覺得心滿意足,就好像享用了蘋果派、芝士漢堡、冰激凌和咖啡一樣。如今他作案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技巧也越來越純熟,每次都出新招,連自己也意想不到,每一次殺戮都像送給自己一個驚喜的禮物。
車內(nèi)空氣冷冽而稀薄,看到他呼出的熱氣,我真想壓壓自己已如石頭般冷硬的肺部。
他抄近路,穿過了兩個新工業(yè)區(qū)之間的狹小車道,廂型車搖搖晃晃地前進(jìn),忽地在一個深坑里重重顛簸了一下。裝了尸塊的布袋放在后座的一個保險(xiǎn)箱里,此時保險(xiǎn)箱受到震動,猛地撞向車內(nèi)部的輪轂,刮下一小塊塑膠皮?!霸撍赖摹!惫S先生罵了一聲,但很快又開始吹起口哨,車子也沒有停下來。
我記得曾和爸爸、巴克利來過這里。我和巴克利依偎在后座,兩個人合系一條安全帶。我們?nèi)齻€人是偷偷摸摸從家里開車出來兜風(fēng)的。
爸爸問我們想不想看看電冰箱是怎樣變沒的。
“地球會把冰箱吞下去?!卑职终f,他邊說邊戴上我垂涎已久的深色皮手套,我知道大人都戴皮手套,小孩才戴連指手套,我想要副皮手套已經(jīng)想了好久。(一九七三年的圣誕節(jié),媽媽買了一副皮手套給我當(dāng)圣誕禮物,琳茜最終得到了這份禮物,但她知道手套原本是給我的。有一天從學(xué)?;丶彝局校咽痔琢粼诹擞衩椎剡?。琳茜總是帶東西給我,她向來如此。)
“地球有嘴巴嗎?”巴克利問道。
“有啊,地球有張大圓嘴,但是沒有嘴唇。”爸爸說。
“杰克,”媽媽笑著說,“別鬧了,你知道我剛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在外面對著金魚草喃喃自語嗎?”
“我要去?!蔽艺f。爸爸曾告訴我附近有個廢棄的礦坑,礦坑崩塌之后形成一個落水洞。我才管不了這么多呢,我和所有小孩一樣,都想看看地球是怎么吞東西的。
因此,當(dāng)我看著哈維先生把我的尸體帶到落水洞時,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很聰明。他把布袋放進(jìn)金屬保險(xiǎn)箱里,我的尸塊就這樣被厚重的金屬包裹住了。
開到落水洞時已經(jīng)很晚了,他把保險(xiǎn)箱放在車?yán)?,向斐納更家走去。斐納更夫婦住在落水洞附近,這塊地屬于他們,所有把舊家電丟到落水洞的人都必須向他們付費(fèi),斐納更夫婦就以此為生。
哈維先生敲敲白色小屋的門,一個女人應(yīng)聲開門,從屋里飄出迷迭香與羔羊肉的香味,一直飄上我的天堂,哈維先生也聞到了,他從門口看到有個男人站在廚房里。
“晚上好,先生,”斐納更太太說,“有東西要丟嗎?”
“是的,東西在我車子里?!惫S先生回答,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張二十美元的紙鈔。
“你車?yán)镅b了什么?一具尸體嗎?”斐納更太太開玩笑說。
她絕想不到謀殺這回事。她家雖小,卻很溫暖,先生不用出去工作,所以家里東西壞了隨時有人修。她先生對她很好,兒子也很聽話—小孩年紀(jì)還小,依然以為母親就是全世界。
哈維先生笑了笑。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笑容。
“車?yán)锸俏腋赣H的舊保險(xiǎn)箱,我總算把它運(yùn)到這里來啦?!彼f,“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把它丟掉,家里早就沒有人記得它的密碼了?!?/p>
“保險(xiǎn)箱里有東西嗎?”她問道。
“有的話,也只能是些陳腐的空氣了?!?/p>
“那就把保險(xiǎn)箱搬過來吧,你需要幫忙嗎?”
“能幫一把就再好不過了。”他說。
接下來的幾年里,斐納更夫婦陸續(xù)在報(bào)上讀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蹤,疑似遭到謀殺;鄰家小狗拾獲失蹤少女胳膊肘;警方推斷十四歲少女在斯托弗茲玉米地遭到殺害;其他少女務(wù)必提高戒備;市政府同意重新劃定高中附近區(qū)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茜·薩蒙代表全體學(xué)生致辭。他們絕對想不到那天晚上,一個孤獨(dú)的中年人付了二十美元,請他們丟掉的灰色保險(xiǎn)箱里,裝的就是報(bào)上提到的這個女孩的尸體。
走回車子的路上,哈維先生把手插進(jìn)口袋,里面裝著我的銀手鐲。他不記得何時褪下了我手腕上的銀鐲子,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把鐲子放進(jìn)了新?lián)Q上的長褲口袋里。他摸摸鐲子,食指輕撫著平滑的賓州石、芭蕾舞鞋跟、迷你頂針,以及小自行車上轉(zhuǎn)動的輻條。他徑直駛上202號公路,開了一段之后停在路邊,開始吃早先準(zhǔn)備好的肝泥香腸三明治,吃完后繼續(xù)開到城南邊一處正在施工的工業(yè)區(qū)。那個時代郊區(qū)通常沒有警衛(wèi),而工地里也四下無人,他把車停在一個流動廁所旁邊。這樣萬一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借口停車去上廁所了。
在此之后,我一想到哈維先生,此時的情景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巨大的挖土機(jī)靜靜地停在工地上,龐大的身軀在黑暗中顯得陰森可怕。哈維先生在泥濘的坑洞間走來走去,幾乎在挖土機(jī)間迷失了方向。那天晚上,人間的夜空一片深藍(lán),他站在空曠的工地里遠(yuǎn)眺,幾英里以外的景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邊,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打算跟著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刮起了風(fēng)。他根據(jù)自己建筑工人的直覺,走到一個他覺得將來可能會變成人工湖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再一次摩挲我的銀手鐲,他喜歡爸爸幫我刻上了名字的那塊賓州石,而我最喜歡的是手鐲上的那輛小自行車。他扯下賓州石放進(jìn)口袋里,然后把銀手鐲和手鐲上剩下的小飾品丟進(jìn)了未來的人工湖。
圣誕節(jié)前兩天,我看到哈維先生在讀一本有關(guān)非洲馬里共和國的書。當(dāng)他讀到當(dāng)?shù)囟嘭暼撕桶喟屠擞靡挛锖屠K索蓋房子時,我看到他眼睛一亮:他要像在玉米地中挖建地洞一樣再做些新的嘗試,這次他要蓋一座像在書中讀到的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帳篷。打定主意之后他就出去買了一些基本建材,準(zhǔn)備花幾小時在后院里搭一座帳篷。
摔碎了所有的瓶中船之后,爸爸看到哈維先生站在后院。
外面相當(dāng)冷,但哈維先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襯衫。他剛滿三十六歲,那一陣子正試著戴硬式隱形眼鏡,眼睛里經(jīng)常布滿血絲,包括爸爸在內(nèi)的許多鄰居,都覺得哈維先生八成是酒喝多了。
“這是什么?”爸爸問道。
雖然薩蒙家的男人心臟都不太好,但爸爸身體結(jié)實(shí),比哈維先生塊頭大,所以當(dāng)爸爸繞到那棟綠色房子的后院,看見哈維先生正忙著豎起幾根像足球門柱似的長棍時,他看起來頗威風(fēng),也頗能干。爸爸剛才在玻璃碎片中看到了我的身影,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兒頭昏腦漲,我看著他穿過草坪,像高中生上學(xué)一樣慢吞吞地走向后院,中途只在哈維先生家的接骨木樹籬前停了一下,輕輕用手掌撫過樹叢。
“這是什么?”爸爸又問了一次。
哈維先生停下來,瞪了爸爸好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繼續(xù)工作。
“這是個席墊帳篷。”
“什么是席墊帳篷?”
“薩蒙先生,”哈維先生說,“你失去了女兒,我真為你感到難過?!?/p>
爸爸挺直身子,禮貌地回答:“謝謝。”他語氣僵硬,好像喉頭塞了一塊石頭。
兩人沉默片刻之后,哈維先生察覺到爸爸顯然無意離開,于是問他愿不愿意幫忙。
就這樣,我在天堂里看著爸爸和謀殺我的兇手一起搭建帳篷。
爸爸沒學(xué)到多少東西。在哈維先生的指導(dǎo)下,他知道了要把拱片綁在頂端分叉的長棍上,然后用小木棍穿過拱片,向反方向彎成一個半弧形,他還知道了接下來要把小木棍的末端聚攏,綁在橫桿上。此外他也了解到,哈維先生之所以想搭帳篷,是讀了一本有關(guān)非洲部落的書,想搭一座書中提到的那種帳篷。爸爸站在后院,心想鄰居們說得沒錯:這個人果然很奇怪。直到那時,爸爸只想到了這么多。
一小時之后,帳篷的基本構(gòu)架已經(jīng)完工,這時哈維先生忽然一聲不吭地走進(jìn)屋里,爸爸以為休息時間到了,哈維先生進(jìn)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壺茶。
爸爸錯了。哈維先生回去是為了上樓查看先前放在臥房里的餐刀,此刻它正放在床頭柜上的素描本上。哈維先生經(jīng)常半夜起來,把夢里所見的圖形畫在素描本上。他望向皺巴巴的雜貨店紙袋里,刀鋒上我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黑色,這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里做過的事。他記得曾讀到過非洲某個部落的習(xí)俗,族人為新婚夫婦搭帳篷時,女人們會盡其所能地織出最漂亮的布,蓋在新人的帳篷上。
外面開始下雪,這是我死后下的第一場雪,爸爸也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
“我聽得到你的聲音,蘇茜,”雖然聽不到任何回答,但他仍然對我說,“你在說些什么呢?”
我拼命地盯著爸爸眼前枯萎的天竺葵,我想如果我能讓天竺葵開花,爸爸就能得到答復(fù)。在我的天堂里,天竺葵開得非常茂盛,花瓣蜿蜒地長到我的腰際;人間的天竺葵卻毫無動靜。
在片片雪花中,我注意到爸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哈維先生的綠色小屋,他開始懷疑起來了。
哈維先生在屋內(nèi)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法蘭絨襯衫,但當(dāng)他走出來時,爸爸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中的一沓白棉布。
“這些是拿來干嗎的?”爸爸問道,忽然間,他滿腦子都是我的面容。
“防水布,我們要把這些布蓋在帳篷上。”哈維先生說。他遞給爸爸一沓棉布,手背觸碰到爸爸的手指,爸爸忽然感到一股電流。
“你知道些什么,對不對?”爸爸說。
哈維先生迎向爸爸注視的目光,他盯著爸爸,但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繼續(xù)工作,雪越下越大,雪花不停地飄落。爸爸在雪中來回走動,心情越來越激動。他知道警方已走訪了左鄰右舍,有條不紊、挨家挨戶地問詢過。但他不禁自問:有沒有人問起我失蹤時哈維先生在哪里?有沒有人在玉米地里看到過他?
爸爸和哈維先生一起把棉布鋪上了弧頂,再把它們固定在連接立柱的橫桿上。然后他們把剩下的棉布搭在橫桿上,棉布直直地垂下來,布邊垂到了地面。
到他們完工時,帳篷頂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也落在爸爸的襯衫上,在皮帶上方留下一層薄雪。我內(nèi)心一陣刺痛。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和“假日”在雪地里瘋跑,再也不能推著坐在雪橇上的琳茜和她一起玩耍,再也不能教弟弟在手掌心團(tuán)雪球—盡管之前我并不怎么情愿。我孤零零地站在明艷的天竺葵花海中,雪花輕柔地飄落人間,有如雪白的幕布從天而降。
哈維先生站在帳篷里,心里想著處女新娘將騎著駱駝來到部落。這時爸爸走上前去,他對著爸爸舉起了雙手。
“好了,這樣就行了?!彼f,“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這時輪到爸爸說話了,但他腦海中只有我的名字。他輕輕地說:“蘇茜?!蔽惨粲腥缟咝邪l(fā)出的咝咝聲。
“我們剛一起搭了帳篷,”哈維先生說,“鄰居都看見了,現(xiàn)在我們是朋友了。”
“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卑职终f。
“回家吧,我?guī)筒涣四??!?/p>
哈維先生沒有笑,也沒有往前邁步,他躲在“新娘帳篷”里,把最后一塊繡了字母圖案的棉布懸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