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樓頭

三十六陂煙水 作者:[美] 劉荒田 著


落日樓頭

我們作為兩邊的邊緣人,長久經(jīng)受精神的拉鋸,一頭是現(xiàn)實、兒女、物質(zhì);另一頭是根,帶乳香的記憶,一輩子擁抱的漢字、故人、家山。

核桃溪的“溪”

搬進女兒一家所居住的“核桃溪”好幾個月了,起初以為它虛有其名,一如嶺南千年古鎮(zhèn)佛山市,既無“佛”也缺“山”。后來才知道,這個位于舊金山海灣東部,人口六萬五千的小鎮(zhèn),確有溪名“核桃”,因溪畔遍種核桃樹之故。雖然心向往之,但因住在山麓,出門不多,一直無緣得見。

今天也無意當“樂水”的“智者”,出門購物而已。在停車場停好車,路過一家寵物食品店,門外貼著一張醒目的告示:“領(lǐng)養(yǎng)貓咪。今天由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备媸鞠路接幸徽f明:“本店長期舉辦此項活動,捐出貓咪,無任歡迎,請于每周星期一、三、五送來。”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暖流,這個商店真是親切到家了。

走進名叫“Trader Joe's”的超市之前,門前一丈開外一個透明塑料圓筒引起我的好奇心,它里頭盛著許多白色的消毒紙,下方放著垃圾桶。什么用途呢?我的疑問馬上得到解答——一對夫婦從購物車放置處取出一輛,從筒下抽出一張消毒紙,仔細擦拭橫杠。超市知道顧客擔心被許多手握過的購物車橫杠帶有病毒,尤其是流感高發(fā)的季節(jié),于是,不但顧客,即將坐進購物車里的孩子也給照顧到。在店內(nèi)的貨架之間轉(zhuǎn)悠,又發(fā)現(xiàn),這里供應(yīng)免費咖啡。我一邊選購蔬菜和肉類,一邊喝了三杯容器特小的咖啡。走出店門時,“家”的感覺充盈心間?!昂颂蚁本褪窃谕\噲雠赃厽o意發(fā)現(xiàn)的。之所以肯定它即久已向往的那一道,是因為溪岸立著40英寸高的鐵絲網(wǎng)。而鐵絲網(wǎng),是登載在核桃溪鎮(zhèn)政府的官網(wǎng)上的。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佇立于鐵絲網(wǎng)旁俯視,腦海里忽然冒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明明知道時地兩不相宜,怪不得愛走極端的魯迅夫子聲稱“不讀中國書”。我無法逾越鐵絲網(wǎng),所以不可能“緣溪行”,更不可能“窮其林”,只好按官網(wǎng)的介紹,把遠處層層疊疊的綠擬為核桃林。

闊三四米的溪水,在明朗的陽光下閃爍。加州遭遇千年大旱,幸虧昨天下了幾場小雨,黃昏還夾帶冰雹,使它免于斷流。我的驚喜莫可名狀!在美國去過許多大小城市,偶爾看到河,波士頓有牛津,紐約有哈德遜,內(nèi)華達有科羅拉多。但極盡婀娜之態(tài),從城里穿過的溪,僅眼前這一道。當然,期望不宜過高,枝條紛披的柳、小篷船、披蓑衣的漁翁、叼魚的鷺鷥、鵝卵石,乃至傳出陣陣搗衣聲的埠頭,這些只屬于古中國的溪流。

如果溪的上游,就是拋在故土的童年。那么,水呈碧綠。岸上,叢叢薔薇、野草和萬京子。水聲潺潺,來自田堰。剛才第一眼看到溪,兒時記憶驀地醒來——捉魚!我長在一個面積不到核桃溪十分之一的小鎮(zhèn),鎮(zhèn)外是夾著溪水的田野。我和小伙伴在溪上以泥土和草坯筑壩,再以戽斗或水車淘壩內(nèi)的水。水落石出,鯽魚的鰭和蝦的須露出來,草魚和塘鲺“狼奔豕突”,我們心花怒放!當然,不是次次都有收獲,如半途下大雨,洪水沖塌小壩,選錯地方,季節(jié)不對,若然,歸途上空蕩蕩的魚簍是絕不讓人揭開的。

這兒可有魚?哪些魚?無從知道。大概沒有哪個笨蛋,爬過鐵絲網(wǎng),去以“釣”試法。如果你發(fā)思古之幽情,想及老杜當年在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可否問夏日在后院開燒烤派對的人家,有沒有這等豪興?答案是:不可能,即使溪畔的房子棟棟相連,貼鄰也以堅固的柵欄分隔。偶爾的來往,如小孩子生日派對和復(fù)活節(jié)找彩蛋,須以書面或手機短信預(yù)約。當不速之客是不合社交規(guī)矩的。好在,樹木繁茂,“穿花蛺蝶深深見”不算稀罕。水流混濁是大遺憾,從岸邊眾多的排水口,可以推想到,是上游的街道排出的雨水,聊勝于無。

驀地,溪下傳來嘎嘎的叫聲,是鵝。水湄三只結(jié)伙,岸上四只落單。一只發(fā)聲,眾鵝響應(yīng),如臨大敵,但只是瞎起哄。年少氣盛的一只,邁到鐵絲網(wǎng)前吆叫。我粗略估算,全溪的鵝,至少數(shù)百只。這么說來,設(shè)置鐵絲網(wǎng),直接的作用乃是圈養(yǎng)這一備受吾國書圣王羲之喜愛的族類。水里和岸上,水草豐茂,養(yǎng)活這群素食主義者應(yīng)沒有問題。

沿溪岸上方的平地往上游走,前路被橫跨溪上的公路橋阻斷。站在橋上,感到每一輛汽車經(jīng)過都引起顫動。拍著清涼的水泥欄桿,俯瞰溪水,溪岸是水泥加石頭砌就的斜坡,極少汽水罐、空飯盒、塑料袋、破衣服、廢紙,在人口稠密之處,殊為難得。不遠處一棵碎葉桉倒在水上,枝丫掛滿草屑,還有一張破舊的轉(zhuǎn)椅,可能來自被洪水沖垮的房子。想起鎮(zhèn)政府官網(wǎng)有關(guān)“核桃溪之友”的報道,一個義工團體,多少年來,一代代地擔任這道溪的保姆,鐵絲網(wǎng)和堅固的堤岸,就是在他們的促進和參與下建成的。更頻繁、更瑣碎的,是日常的維護,沒有疑問,一年至少有幾次,這些全心建設(shè)美好家園的核桃溪居民,不論老幼,都下到溪里,撿垃圾,清理堆積物。他們沒有中國古典文人臨水把酒、唱酬詠嘆的雅興,但致力于把對家園的愛具體化,同時使人生以及環(huán)境都凈化和詩化。

濁水悠然梳理藻荇。我的思緒隨著溪岸的藤蘿擺蕩。想起黃仲則的“悄立市橋人不識”,想起卞之琳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些詩句都沒有觸動深心的塊壘。剛才所見,卻促使我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關(guān)于家園和自我認同。無論是寵物食品店門前的告示、超市門前的消毒紙和里頭的咖啡,還是這一道溪,都向我暗示一個問題:我的歸屬。

不錯,我在核桃溪只是暫住者。幾個月下來,我除了在超市、餐館消費,貢獻了購物稅之外,為它干的好事,無非掃街上的落葉,撿起路上的汽水瓶。那么,我已居住了三十多年的第二故鄉(xiāng)呢?不能拿公民證和護照來證明我是舊金山人,關(guān)鍵是你怎樣待它。

我們一直滿足于“此心安處便是家”,這個“日久他鄉(xiāng)”演變成的新“家”,原來和鄉(xiāng)愁,即對故土的依戀是此消彼長的,何者為熊掌何者為魚隨你界定,唯一要承認的客觀事實就是:不但我們引為驕傲,而且彼岸從官方到民間,從老屋的神龕到鄉(xiāng)親的眼神都予以鼓勵、獎勵的,乃是鄉(xiāng)愁。我們作為兩邊的邊緣人,長久經(jīng)受精神的拉鋸,一頭是現(xiàn)實、兒女、物質(zhì);另一頭是根,帶乳香的記憶,一輩子擁抱的漢字、故人、家山。

這一道溪教我驚覺,“心安”僅是第一步,我們要投入,像核桃溪的居民熱愛核桃溪一樣,熱愛我們所歸化的土地,傾盡全心和全力,投入它的事務(wù),維護環(huán)境,參加各種聽證會和投票,以一天天的具體操作,向因為我們不投票不參加各種公民行動而對我們掉以輕心的政客們證明,我們是這里的主人。

曙色

在核桃溪女兒家住下來,作息時間大變。每天夜晚九時多便就寢,為的是和嬰兒同步。嬰兒四個月大,過去老妻和我兩人在客廳睡覺,嬰兒床就在我們的沙發(fā)床旁邊。后來,我把動不動就失眠的老妻趕去臥室,由我獨自在客廳陪伴嬰兒。

順理成章地早起。每天四點多,至遲五點,開燈,坐在案頭。不遠處的嬰兒,并不在乎燈光。離我數(shù)英尺的是玻璃門,門外夜色如墨。我暫時不能進入蒼茫的夜,因為隔著一組密碼(為了防盜,臨睡前設(shè)置警鐘,輸入密碼才能開門,不然,全屋鈴聲大作)。我好整以暇,喝下第一杯開水,凝視黑夜。在時鐘按部就班的敲打下,黑夜松動,它要向黎明交班了。

交班不是政變式的突變,也不是政黨輪替一般分明,而是類似蛇蛻皮、蝶破蛹。而且,這儀式是在完全的靜默中進行的。和故土的村莊比,核桃溪雖然樹木更為豐茂,但具體到黑夜和黎明的接合部,村莊多了生氣。迫不及待的公雞和啟明星一起上班,柴扉咿呀開闔,漏出零落的豬狗叫聲,不知疲倦的蟋蟀振翅到了尾聲,井沿的鐵桶哐啷地響。一切就緒,遠山上一丸,被霞彩簇擁著,一躍而出,一步抵達早晨。

這里呢,同是從內(nèi)而外的蛻變,但小有分別。以欄桿為界,欄桿后為以樹木為主的立體景觀。對付森然而立的黑夜,光明從無形的“漏斗”泄出,先去掉覆蓋所有白色的漆黑,使得白欄桿、灰墻壁,以及馬蹄蓮、繡球花最先呈現(xiàn)輪廓。其次,去掉附著于枝丫的褐色,使得伸向天穹,幾乎觸到星星的梢頭清晰起來。往后,夾雜在婆娑樹冠的,藏匿于屋頂煙囪下的,纏繞街旁楓樹的落葉的,所有影影綽綽的黑,都被更密的孔眼篩去,光明終于浮現(xiàn)。至于欄桿前平坦的院子,曙色先以微明布下疑陣。木板鋪的地面起伏迷離的光斑。光斑驀地消失,眨眼之間,大片亮色從頂蓋邊沿,瀑布一般瀉下,漫流開來,地上盡是水銀。我揉了揉眼。光明已堆滿玻璃門,再不打開,怕要擠爆。

我沒有把玻璃門打開,因為忘記密碼,無法停掉警報系統(tǒng)。只好專注于另外一種黎明。它從嬰兒床上升起。我斷定,不多一會,美妙的躁動要開始。我扶著圍欄俯看,小寶寶伸胳膊,蹬腿,翻身,眼睛依然閉著。她十分享受將醒未醒的瞬間。我等待,一如萬物等待日出。她漫不經(jīng)心地睜開烏溜溜的眼睛,嘴巴張成甜甜的笑,似乎得意地問:“我睡得怎么樣?”她上一次喝奶粉,是七個小時之前,本該饑腸轆轆,按慣例會大哭,但她只專心于伸展解除捆綁的手腳。我慌忙到廚房去調(diào)奶粉,把奶瓶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后,把她抱起,當起樂趣無限的“奶爺”,這頭銜比“奶爸”更高階。此時,室內(nèi)涌進喧嘩的晨曦。

隔著玻璃門看遠處的草地,長尾巴翠鳥是第一批覓食者,麻雀即將加入。松鼠在橫過天空的電線上敲擊音符。晨光在葉子間跳躍。室內(nèi)嬰兒吸奶瓶的聲音,和屋檐下排水管(它專收集屋頂?shù)穆端┑牡未鹇暼⊥瑯拥墓?jié)奏。哦,至美的黎明!

最小合唱團

以我超過一個甲子的人生閱歷,從來沒看到年齡這般小的合唱團,從來沒看到這般糟糕的表演。然而所有觀眾都承認,這是最美好、最感人的享受。

12月23日,后天是圣誕節(jié),明天起幼兒園開始放假。女兒緊張起來,因為她的大女兒小C即將登臺。我再自豪也不敢給才兩歲九個月的小寶貝的“首演”打包票。她還裹著尿布,依然牙牙學語,加上從四個月起就負責照顧她的保姆只說中國話,當媽的也決心訓練出一個雙語頂呱呱的千金,很少和她說英語,進入幼兒園這個純英語語境,難以適應(yīng)。好在學唱歌比學說話容易,而且她勤于排練,睡前躺在嬰兒床上,先響遏行云地高唱,每一首開頭都咬字準確,唱下去便成南郭先生,咿咿呀呀地胡混,最后是哼哼,慢慢地,聲音消失——入睡了。

我開車,老妻和女兒,以及剛滿兩個月的小A趕往幼兒園。開設(shè)在居民區(qū)的幼兒園,只有三個供接送用的停車位,今天這個小社區(qū)因這一年一度的盛事停滿了車子。冷風呼呼,黃葉鋪滿游戲場。推開幼兒園的大門,燈光明亮,暖洋洋的。來得太早,人不算多。小C看見我們,笑著撲過來。

這是核桃溪鎮(zhèn)一個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的私營幼兒園。內(nèi)部并不奢華,但一切以幼兒為中心。大廳旁邊一排低矮的小小馬桶,為了方便老師監(jiān)督,采用開放型,小孩子的隱私權(quán)讓位給安全。飲水器、衣物柜、電冰箱,凡是要孩子自己動手的,都位置適當,不必他們踮腳。每人一個衣物柜,自帶午餐放進電冰箱。午睡用的小被子也是自帶的,寫上名字放在固定地方。一切說明都是以圖畫演示。到處貼著孩子們的作品,從蠟筆畫作業(yè)到當作獎品的紙星星。

為了迎接客人,幼兒園準備了簡單的食物,一盤面包,一盤冷肉,一盤馬鈴薯塊,還有礦泉水。在家里須大人喂的孩子,在這里要自己動手。為了往面包上涂上“美內(nèi)”醬和芥辣,用力擠壓瓶子,小孩子不假手于人,寧肯醬汁灑在桌子上,往嘴里塞面包時涂在臉上。

六點,人一下子擠滿了大廳。廳內(nèi)只有一排小凳子,其他的都要坐地上。以年齡介乎三十歲和四十歲的爸爸媽媽為主體。三兩對祖父母靠墻并立,慈愛地看著孫兒女,一點也不因為太老而尷尬。

六時半,合唱隊開始召集。孩子有五十位。哥哥姐姐級即年齡在四歲以上的作為臺柱,在另外一個房間進行最后的彩排。三歲多的作為主力,卻滿不在乎,也許都和我家小C一樣,近來天天回家后直著嗓子喊,自以為成竹在胸。我們的小C進幼兒園才兩個月,又屬于最小的,有點怯陣,依偎在媽媽懷里,不愿出場。她媽媽連哄帶夸,把她抱起來,從后排穿過滿地密密麻麻的觀眾,小C還是扭扭捏捏。好在受過專業(yè)訓練的老師既有技巧又有威嚴,微笑著走近,張開懷抱,小C就乖乖地被抱過去。

幼兒園的院長致為時一分鐘的歡迎辭后,表演開始。從來沒看到這么散漫的合唱團,什么姿勢都有,幸虧都站著,沒有坐著和躺下的,讓老師有了起碼的面子。許許多多族裔——南美洲人,印度人、中國人、越南人,“聯(lián)合國”一般的孩子們,無不歡天喜地。

主唱的是五位五歲的男孩女孩。印度裔的瘦高個兒顯然是核心人物,戴上醒目的領(lǐng)帶,臉揚起來,得意揚揚地領(lǐng)唱。開始以為是清唱,細聽有風琴聲,老師在另一個房間伴奏——嚴格地說,不是從頭到尾的“伴”,而是提示、引領(lǐng),一似孩子們在爬上滑梯時,背后關(guān)切的目光和不讓孩子察覺到的防備跌倒的手。我家小C靠老師站著。

第一首《鈴兒響叮當》,小C在家練得最勤的就是它。指揮的老師沒有站在合唱隊前面,而是排在隊伍里頭,左臂抱一個和小C一般大的男孩子。開頭有點雜亂,一似游戲場的喧鬧。走調(diào)的,忘詞的,像我家小C一樣不懂歌詞而以“咿呀”充數(shù),但第一段之后,統(tǒng)一起來了,蠻有氣勢。幼兒聲和童聲,如果共用“金屬”的譬喻,那么,后者是鈴鐺,前者是細絲,更為敏銳和脆亮。

鈴聲響叮當

令人精神多歡暢

我們今晚滑雪真快樂,把滑雪歌兒唱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

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

冷風拍打玻璃窗,和落葉紛飛的蕭瑟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室內(nèi)的氣氛。黑壓壓的人,舞臺和觀眾幾乎是零距離。媽媽貓著腰,替臺上的兒子戴正絨帽子。她的寶貝穿著蘇格蘭式紅褲子和長筒靴子,顯然是今天一早被媽媽“武裝”過才送進來的。我的女兒后悔沒來得及讓小C穿上剛買到的粉紅綢子“演出服”。

環(huán)顧室內(nèi),可推斷,絕大多數(shù)孩子的爸爸媽媽都來了。他們可以放棄大牌歌星演出的門票,關(guān)掉正在直播足球隊比賽的電視,連公司舉行的帶豐盛獎品的圣誕派對也可以溜號,唯獨這個演出必須準時參與。如果臺上的孩子看不到爸爸媽媽充滿期待的眼神,聽不到熱烈的掌聲及口哨,那是他們?nèi)松鸩狡诘拇笕焙?,家長將之視為犯罪。門口也擠滿了大人,都是下班后趕到的。一曲唱完,全場太吵,誰也不知道唱到哪。演員們有的在鞠躬,有的在提褲子,小不點的公主跑得太快,被長裙絆倒了。老師說“不哭”,觀眾齊聲鼓氣:好樣的!

下一個節(jié)目是小話劇,五個小孩,該有王子和公主,黑孩子披著貼上紙星星的披風,威風八面,爸爸得意地叫好。照相機和手機一齊對準他們。我無法看懂劇情,誰在乎他們演什么?歡喜就是一切。最后一個節(jié)目又是合唱,孩子們又排成松散的隊列,小C進入狀態(tài),在雜沓的歌聲里,只有我們一家聽清她的“嚷嚷”,相視而發(fā)會心之笑。小C的爸爸因上班地太遠而遲到,他站在門口最外一層,向歌星女兒鼓掌。

我不知羞恥地哭,臉上縱橫的淚一似圣誕樹上的彩帶。我回到我的童年,那里有沒有家長的身影?回答是極少。小學六年,父母和祖父母沒有來過學校。怎能怪他們?那年頭,讓孩子長大,不病,病能治好,挨餓卻不患浮腫,1960年的困難時期沒死掉,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姐姐接受聘禮那天,媽媽把六個喜餅偷偷塞進我的書包;祖母趕到我寄宿的縣城中學去,給我送來一罐香港的“壽星公”煉乳和雞蛋。和“飽肚子”有關(guān)的少年記憶,僅此兩樁。

在后代的成長過程中,“不在場”的重大缺陷,一樣出現(xiàn)在我身上。兒女在異國長大,上公立學校,我接送過,但沒有參加過他們的校內(nèi)活動,極少和老師見面。幸虧他們的畢業(yè)典禮我沒有缺席,若然,那就是可恥的失職了。今天和家長們坐在地上,最強烈的震撼在這里:他們完全投入,擔任孩子的啦啦隊。

演出完畢,全程不過15分鐘。孩子們在熱烈的掌聲及歡呼聲里,撲向家長的懷抱。家長們親著孩子,夸獎,祝賀,笑語滿堂。我的臉開始出汗。小C離開舞臺,把她的新朋友帶來,一個是每天早上在幼兒園門口迎接她的雷根——金發(fā)碧眼的小姑娘,一個是替她把午飯盒放進電冰箱的黑人孩子亨利。他們的爸媽在旁邊微笑。家長們早已因為孩子而成為好朋友。

門外,夜色濃郁,所有房子都披上閃亮的燈飾,車行其間,有如流連于夢幻公園。車里,女婿和女兒唱《平安夜》。起先,依然為了演出興奮的小C沒有發(fā)聲,我們以為老師沒有教過。突然,她提高嗓門,插入爸爸媽媽的合唱: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曠野,

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

聽見天軍唱哈利路亞,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

我一直看著車窗外,淚水又一次涌出。

“寂寞”的基座

十月初,下了立秋后頭一場雨,秋意馬上變得濃重。在女兒家宿夜,大早起來,撥開窗簾,院子的四周嵌上一道數(shù)寸闊的褐色“滾邊”,是落葉。風來,群樹簌簌,葉子紛飛,可是,我無所感,直到面對院子東側(cè)柵欄旁邊的蹦床那一刻。

被塑料網(wǎng)緊密圍住的蹦床,是夏天最熱鬧的游戲場,四歲多的大孫女和一歲多的小孫女,每天多則四五次少則一兩次,把我拖離電腦桌,我說稍等行不行,不行,她們爬上椅子,在鍵盤上搗亂,我只好投降。陪她們走進院子,拉開蹦床安全網(wǎng)上的拉鏈,把她們逐一抱進去。然后,我被命令,加上兩雙小手的拖曳,也得鉆入。她們?nèi)玺~得水,蹦啊蹦啊,連帶笑鬧,愈蹦愈快活,愈蹦愈高,頭頂?shù)臉渲o震下綠油油的葉子,松鼠屁滾尿流,掃帚般的尾巴不敢搖,躲在遠處窺視。小寶貝嫌不過癮,非要我加入,我小心站起,起跳,怕蹦塌她們的江山,作勢而已。

近月很少來女兒家小住,迷你娘子軍缺了資深司令,沒去蹦好多天了。于是,圓形蹦床易手,落葉成了主人。面對落葉堆積的蹦床,老眼被刺了一下,全身掠過微顫。繞蹦床外圍走一圈,網(wǎng)內(nèi)的落葉厚且密,帶著濕意,風吹亂了我剛剛被老妻抹上染發(fā)水的疏發(fā),葉子們卻自恃勢眾,紋絲不動。我對新統(tǒng)治者說:我不是不可以持掃帚或手提式吸塵器,在總統(tǒng)大選前先把你們趕下臺的。然而,總歸無所動作。因為大孫女興趣轉(zhuǎn)向,愛去公共泳池的矮跳臺蹦;小孫女少了同盟軍和壯膽者,再也不愿意上來。

于是,蹦床變得如此孤單,驚心的空無!環(huán)顧四近,沒有哪一棵樹,哪一叢草,像它這般,以觸目驚心的孤獨無依撞擊我的心。更不必提街旁所有我未曾涉足的屋子,和我沒有糾葛的白種人、黃種人鄰居。我站遠一些看,蹦床成了古羅馬的斗獸場,支撐防護網(wǎng)的鐵桿幻化為風化的廊柱,頓時,院子回到荒古。

次日早上,在被落葉鑲出“蕾絲”邊的山麓小徑上低回,遂想及,孤單并非一空依傍,寂靜不是單純的無聲。它是斷臂的戰(zhàn)士,那褪了色的軍衣旁晃動的空袖(這是痖弦先生一個著名的比喻);它是“文革”武斗中被人砍斷了胳膊的“罪人”,無日無夜的“幻肢疼”(見于陳善壎獲獎短篇小說《幻肢》)。

寂寞的基座是回憶,它接通“當下”與“往昔”,使寂寞在長、闊、深和時間這四個維度上有所拓展。一棟深山廟宇,哪怕老上數(shù)百年,你推開被蜘蛛網(wǎng)鎖住的門,撲來的荒蕪如死,也不是孤寂,除非你填上它有過的清磬,誦經(jīng)聲,乃至坐化的莊嚴。所謂“人去樓空”,此樓不是剛拿到鑰匙的新居。獨釣寒江,寂寞之雪洋洋灑灑于天地之間,永遠不停,不融,不因為釣客乃得道的仙人,而是因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背景愈是深寬,寂寞愈是龐大。名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根子就是“往昔”過分輝煌造成難以承受的沉贅。

揮別了女兒家院子只供落葉棲息的蹦床,和一次次地跑來道別的小孫女擁抱,飛越太平洋,回到故鄉(xiāng)。走進祖屋,獨自面對知青年代所住的北廂房。屋子自三弟一家移民后空置二十多年,灰塵和泥土合為底色,盤踞在墻壁和家具上,再也揩洗不去。舉步上樓,樓梯的木板驀地發(fā)出嬰兒的笑聲,兒子剛會學步,就愛上爬樓梯,我躺在樓上的床上看書,聽到響動,探頭,欄桿的縫隙露出兩只烏溜溜的小眼睛。我拿起iPad,給樓梯照了相,光線暗淡,一如記憶深處的能見度。我馬上窺知樓梯的心事——等待四十多年前那一雙頑強的稚嫩腿腳,還有“登頂”之際的笑。

也是在祖屋,凝視廳堂墻壁上一列炭筆畫的肖像,從左到右——青年時遠赴秘魯謀生,和家人一別即成永訣的曾祖父;在家鄉(xiāng)和祖父相依為命的曾祖母。他們?nèi)ナ酪院笪也懦錾5谌皇且簧卜纸?jīng)商,總是笑嘻嘻的祖父。我五歲那年,命令他陪我去埠頭,我跳進六月的洪澇扎猛子,他瑟縮在石階上用毛巾蘸水擦身,不時吆喝:“別游太遠!”橫水河就是我的蹦床??!第四位是以潑辣和摳門聞名的祖母,她因心梗遽然去世前一個星期,從小墟挑回一只豬崽和喂豬的潲水,怯生生的小豬給關(guān)在天井旁,呶呶叫著……老屋對親人永不褪色的深情,對家族一代代的眷戀,我終于從寂寞中一一體悟。我待在回憶的重圍,目光所到,盡是無聲的呼喚——鉸鏈脫落的書箱,以缺口喊我讀字跡漫漶的青春詩句;榫頭松了的“餐柜”和刨刀生銹的木刨,要我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木匠工作凳;抽屜里的信件和模糊的老照片,是我從海外寄的,每一次家里收到,都引發(fā)一陣波及四鄰的歡喜的騷動。神龕前的香爐,地下的碓坎,烏黑的灶門和禾堂旁邊的水井,都是張大的嘴巴,訴說我一定聽得懂的家鄉(xiāng)滄桑。

鄉(xiāng)親把我們?yōu)榧漓胨I的整只燒豬抬到榕樹下的社壇,我和妻子虔誠下拜時,我對“寂寞”多了一重感悟,那就是:即使并非親身的體驗,記憶也憑著“相似”的優(yōu)勢,成為承托更深廣的“孤單”的基座。這保護一方水土的“社稷之神”,是由花崗巖砌就的祭臺,已歷百年,它的左右各安置一個設(shè)計獨特的燈臺,方形,中空,當通氣孔。先我等“新移民”百年,乘坐俗稱“三支桅”的渦輪蒸汽船,橫越太平洋的鄉(xiāng)親,他們簽下勞工契約,成為到加州山區(qū)淘金的“豬仔”。出發(fā)之日,這燈臺里面就放上親人點亮的油燈,親人務(wù)必天天檢查,及時添加燈油,換上新燈芯,使燈一天到晚亮著,以護佑風浪里的遠行者,直到一兩個月以后,收到從彼岸付來的第一封報平安的家書和俗稱“回頭銀”的第一筆僑匯。這燈臺的四方口,道盡故鄉(xiāng)對游子的血肉牽掛!此刻,我這去國三十六寒暑的歸人,仿佛置身于歷史交接處,周遭一片寂靜。村人的談話聲和香煙味均退得遠遠。

祭祀之后,我研究社壇上方的榕樹。這兩棵是我出國以后種的,碰巧出力最多的泥瓦匠良哥站在旁邊,他向我述及經(jīng)過。我們這個位于田垌邊沿的村莊,建村百年,過去一直以“種不活榕樹”而遺憾,而南方鄉(xiāng)村,村頭婆娑的榕樹,意義不下于社稷之神。良哥說:“這一回,樹苗栽下以后,我及早用打通了竹節(jié)的竹子插進地下,把新生的須根引入泥土,樹獲得的水分大增,成功了!”我點頭贊好,也暗里懷著遺憾,為了我的記憶和榕樹沒有牽連;入秋以后依然油綠的葉子,在風里的訴說我難以明白。

傍晚,我在水泥鋪就的禾堂上徘徊,從北端的碉樓逐次看到南頭的村口。向東的村屋一律老舊,除了一面墻壁上新安上帶玻璃門的櫥窗,供張貼鄉(xiāng)人大代表選舉公示和本村財務(wù)報表外,其他的斑駁青磚上,有遠年白灰水和紅漆的痕跡。記起來了,我在鄉(xiāng)村當民辦教師那陣,曾經(jīng)在這些墻壁上以紅漆寫諸如“苦戰(zhàn)三年,建設(shè)大寨式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一類時髦標語,每個字一平方米多,我包下這一活計,不是因為字好,而是因為不必畫線加格打草稿,徒手寫下隸書,足夠省事。那些毫無書法根底、囂張淺薄的字,全被歲月吃掉了。斑駁磚壁上,若有若無的字跡,是不是四十多年前的遺留?可惜,從北端走到南端,都找不到一個稍成形的字。

當天晚間,在鄰村招待鄉(xiāng)親的餐會末尾,我和白天與我聊榕樹的良哥談起,因記起當年,他在這村莊替人建房子,曾邀請我去給他畫在墻壁上的花鳥畫寫古詩句。“如果我沒記錯,那年你寫下的,前些年還在阿羨家看到?!蔽掖笙玻弦晃秽l(xiāng)親,請他帶路,摸黑去阿羨家。一腳高一腳低地在巷子深處走,竟聽不到蟋蟀叫。阿羨家燈火通明,但門楣上的畫旁,那些字不是我寫的。記起來了,我寫的是位于土灶旁邊的“土地”神位,該是對聯(lián)——“土能生白玉,地可出黃金”。我走進去查看,灶已改為白瓷磚鋪的新式樣,廢然離開,巷子更暗。

離開鄉(xiāng)村時,這樣給獨家擁有的“孤單”下結(jié)論:它以“記憶”為基座;予心靈,它是“往昔”所能提供的最好滋養(yǎng)。

路多長幸福就多長

今天,應(yīng)友人之邀,到唐人街赴宴。友人知道我不喜歡這類應(yīng)酬,一并邀請劉洪根,請他接上我。劉洪根是我的同村鄉(xiāng)親,還當過我的學生。我和他約好,在金門公園另外一側(cè)的列治文區(qū)富吞街碰頭。洪根說,富吞街離你家很遠呢。我說,散步是我的日課。

10點40分,出門去。為了走路,穿了帶破洞的球鞋。陽光依然是溫吞水一般,海風不減其凌厲,使得百多年前馬克·吐溫的抱怨“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依然成立。但毛線衣加夾克,太多了,到了林肯大道,便要脫下外層,夾在腋下。

走進金門公園,坑坑洼洼的是草地,下了一個坡,又一個坡。走上一條公路的邊緣,一輛自行車大呼小叫地駛近,是母親載著女兒,都戴著頭盔。我回頭看她們走遠,感動起來,上帝真是仁慈,他造了人,他給了人一個足夠長的成長期。這對母女的前頭,有多少好風景??!

忽然想起,從前,在這里步行過,那是1980年的冬天,距今將近三十二年。那時,我在唐人街讀“四四制”職業(yè)訓練班,上午上課,下午到下城的“馬車”西餐館實習。在以大型和熱鬧稱雄金融區(qū)的酒吧當碼酒瓶和洗酒杯的下手時,和白人吉米成了朋友。藍眼睛、金頭發(fā)的吉米,五十歲上下,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以軍械上士的官銜退伍(這是載于他的名片上的),是“馬車”的資深調(diào)酒師。他最得老板喜愛,因為他在資本主義社會徹底地實行“忘我勞動,不計報酬”。他的上班時間是上午11時,但天天9時前便來了,碼杯子,盤點,補貨,為收款機換紙帶,至少一天白干兩個小時,唯一的回報就是一頓豐盛的早餐。不全是白吃,中國廚師尤金給他煎兩只一面生的雞蛋,加五根熏肉和一勺馬鈴薯泥,吉米往他的圍裙口袋里塞上兩塊錢。那年代,麥當勞的早餐也不過兩三塊一客。他喜歡上我,因為我勤快,而且從來不會頂嘴。連聽也沒聽全,還敢亂說?他有過幾次婚姻,沒人曉得。但最近,他的分居妻子回心轉(zhuǎn)意。這消息,是他自己到處宣揚的。在酒吧逢人就說,興奮起來胖而歪斜的肩膀更要一邊倒似的,藍眼睛眨巴著。星期五下班前,吉米拉上中國人伊凡當翻譯,在酒吧里三人面對面,問我明天能不能去他家。我說當然可以。我問,去干什么。吉米作了拿滾筒漆墻壁和拿掃把掃地的姿勢,那倒是我看得懂的。伊凡替吉米翻譯完,再以吉米聽不懂的廣東話告訴我,吉米的老婆后天一早搬回吉米租賃的屋子,明天要做好迎迓的準備。

星期六早上,我坐巴士穿過金門公園,到了吉米的家。1200美元租金,一棟小樓,別說我這窮光蛋,即使月薪、小費加上退伍津貼,稅前收入近3000美元的吉米也嫌吃力??墒?,吉米只怕怠慢嬌妻,絕不計較口袋“月月光”。我要干的活計是給車庫和車庫后面的雜物房油漆和清潔。這是粗話,他信得過我。至于二樓,給所有窗簾和地毯吸塵,換床單,整理衣柜和鞋架,布置鮮花,掛兩口子的合照,這等技術(shù)活,則由一位墨西哥女傭包辦。我興沖沖地干了六個小時,午間吃吉米送來的火腿三明治,那是他昨天買下,放在電冰箱里的。吉米長于示范:“手這樣握刷子,這樣掃過去,嘖嘖,不賴……”“噢,我的老天,完了!補課,再刷一遍!”其實,活計只夠干三個小時,但他非要我磨蹭,光是刮掉方形洗手槽周圍的污垢,就費了兩個小時。我離開時,吉米塞給我40塊錢。我遵循國內(nèi)的交友之道,堅決不要。他生了大氣,吆喝著,粗頸項上的血管差點變?yōu)槌鐾恋尿球荆詈?,把兩?0元鈔票塞進我的上衣口袋,把我推出去,旋即關(guān)門。我驚愕地站在門口,他上了樓,從窗子探頭,向我揮手,說:“謝謝你幫忙,再見!”調(diào)皮的藍眼睛眨巴著。第二天,吉米上班以后對伊凡告我的狀,說我不懂規(guī)矩。伊凡責備我,說干活拿錢,是美國的鐵律,以后不要再被嘲笑為鄉(xiāng)巴佬。

我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白色的霧氣游走在寂寞的草地上,幾乎見不到人,遛狗的女子在遠處閃過。我在剛才下車的巴士站,站了30分鐘,巴士沒來,不耐煩了,走路!開始時照巴士路線走,走得興起,改道進入金門公園。

一樣的路,一樣的風景。樹的年輪,人的皺紋。草地的綠,頭發(fā)的黑與白。這條橫穿公園的南北向公路,我駕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但腳板沒觸及軟軟的沙土。不知道是走在“從前”,還是“從前”回到“當下”。漂著綠萍的池塘,被梧桐樹遮蔽了一半,梧桐在仲夏進入全盛期,翡翠般的葉子密匝匝的,把水面折射的稀薄陽光吸進綠色深處。一隊大型哈雷牌摩托車開過,該是俱樂部的集體行動,一律男人駕駛,女士坐在后面,一色黑皮夾克。都五十開外了,無不鎮(zhèn)定自若,不知是大馬力、加長型的車給了底氣,還是他們給機動車添了活力,只有對自身魅力洞若觀火的人物才這般目不斜視的。車隊的后面,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騎自行車,蹬得兢兢業(yè)業(yè),后座上的兒子一味做鬼臉。

我的光陰如此多情!這一結(jié)論是走到第十九街街口時從腦際閃現(xiàn)的。不是嗎?上一次和這一次的分隔,成為恰到好處的中點。我從三十二歲到達六十四歲,依然可以靠兩條腿穿越時空。記得上一次,到了這兒,才宣告對巴士絕望,不再回頭看,徑直走上貫穿金門公園的公路旁小道。那年代,家里一臺帶圓盤的電話機,已教我這新鄉(xiāng)里受寵若驚。我那天既沒借用吉米家的電話給家里報個訊,也沒在路旁的電話亭給投幣孔投下十美分,明明知道妻子在家牽掛。而勞苦和期待,是可以把時間拖長的。

那年頭,我周遭的美國,和現(xiàn)在比,自然陌生、新鮮、神秘得多。厄榮街的漢字招牌,中文日報的招工廣告(那一年,人生理想極為卑微——當賺小費的“企臺”),居民區(qū)的悠閑情調(diào)和商業(yè)區(qū)的競爭氣息,一個不在乎吃苦的新移民。走吧,我在起起伏伏的小路上興沖沖地邁步,身邊呼嘯的,是轎車,坐著在萬紫千紅中探賾索隱的觀光客,還有當今流行的“多功能車”的前身——箱形車,載著去公園內(nèi)足球場練習的中學生。三十年過去,依舊太平世界,景色沒太大變化,變的是人,還有人的服裝。1980年,美國人的后腳還來不及從反叛的20世紀70年代抽出來,長鬢角的男人和喇叭褲曳地的女子偶然見得到。但在公園里,誰都穿休閑服,那倒是變不出花樣的,充其量是運動衫上的字句和圖畫換了。

經(jīng)過一個野餐專用區(qū),一對馬來西亞情侶對著地標牌,查荷蘭式風車位于何處。不遠處一個廚師模樣的胖子在做燒烤的準備,依稀嗅到日本產(chǎn)“塔拉雅集”醬汁的香味。草地有如白人女子的眼瞳,晶瑩地綠著。

再往前,是一個巴士站,上次穿越時它肯定沒在這里,這種以厚玻璃為墻壁、塑料板為蓋,掛著電子信息牌的統(tǒng)一樣式,是本市到了新世紀才普遍設(shè)立的。一個年齡和我相仿,但比我雄姿英發(fā)許多倍的男人,穿著雪白的襯衫,熨褶觸目的“達克”長褲,在莊嚴地演說。供候車人坐的簡易小凳子上,放著一本帶圖解的小冊子,似乎是關(guān)于什么“經(jīng)”的。“諸位千萬不可草率,此點至關(guān)重要……”我捕捉到這一行,居然是地道的鄉(xiāng)音。我揣測,雖然此公面對的是蘆葦和橡樹,并無聽眾,即魯迅所慨嘆的“無物之陣”,但不會是表演欲過剩的精神病人,而是做實戰(zhàn)訓練,今晚他將登臺,閃光燈下的講臺,會場上的崇拜者、掌聲……他擁有成功人士應(yīng)享的尊榮。不過,單單截取“練習”這一片段,便成我一部分人生的象征。這三十二年間,我沒有放棄的,便是類似于“無人處大呼小叫”的寫作,純?nèi)粸榱税l(fā)泄,所以不敢莊嚴其事。好在,我已走過“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憤懣期,也走過“恐修名之不立”的追逐期,往“坐看云起時”的空靈期前進。

走上連接日落區(qū)十九大道和列治文區(qū)要塞街的一段,小路緊貼公路,車的流水從耳畔滔滔流過,誰也不會向一個左手挽著巧克力色夾克的東方老頭子多看一眼。一路是細葉桉,路面被葉子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踩上去,酥軟如春泥。褐紅的、杏黃的、烏黑的,斑駁的、破碎的、完好的,如劍如刀般鋒利的凋零之物,是它們把歲月切割為日與夜、明與暗、生和死嗎?也許不是,它們是時間與空間無時不進行的混戰(zhàn)所留下的,沒有勝負之分,只能做意味深長的見證。不過,即使是最底層的腐葉,也不可能印上三十二歲的健步,那不要緊。業(yè)已做好跋涉和摔跤的準備的腳,有路承托著,不管里面鋪的是泥濘、碎石還是柏油、水泥。

那一回,走出樹木蔽天而冷意森然的公園區(qū),就是鋪滿陽光的富吞街,再走兩三公里,在第十六街和格里大道交界處,是我租來的居所。月租200元,車庫改成的。露出水管的矮天花板,下雨天有水漫過地板的臥室。破地毯上碾過女兒的自行車,用第一筆工資買的26英寸電視機前,晃著兒子的大腦袋。同甘共苦的妻子,那年三十歲,在縫紉機前趕做車衣廠送來的裙子。那就是我在異國的依托。后院多刺的冬青樹伴著我栽下的白菜苗,一似月光攪拌鮮美的鄉(xiāng)愁。在路上,想到因了出外一整天沒給家里打過電話,妻子一定急壞了。我進家門,她會抱怨,然后捧來一碗“清補涼”湯。

人生之美,莫如有路走,長長的路。此刻,和三十二年前一樣,路在前面延伸,即使連接它的是未知,是虛無,乃至陷阱,也比無路可走好,更比幾步就走完好,好在一路有挑戰(zhàn)和希望。我走出興頭了,步幅大大的,呼吸依然均勻。劉洪根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樹林里頭。面對著林子里彎曲而崎嶇的路,我成了在村里賺大寨式工分的知青,面對著大片等待栽下秧苗的稻田;我成了鄉(xiāng)村小學月薪25元的民辦教師,辦公桌上堆滿待批改的作文簿;我成了舊金山勤勞但不勇敢的新移民,只知道路是有得走的。說時光多情,是指它的賜予,如此之長久,如此之豐富,讓我嘗遍人間百味,不錯過生命的全部階段。

這不,我一路走過來了。我的家,轉(zhuǎn)移到這一段路的后面,我的家里,第三代——外孫女,沒到當年她媽媽的年歲,正被她外婆抱著,吮吸奶瓶。“不行了,太多了,四盎司吃完,還要哭鬧!”外婆的抱怨就是驕傲。

走到富吞街,全身冒汗。坐在靠近第十八街的巴士站,撥通劉洪根的手機。

一杯喝了十年的咖啡

我在舊金山一個住宅區(qū)徜徉。站在日落大道,往西看,太平洋的浪,遠的如大青魚的鱗片,近的呢,像老在沸騰的清水湯,似乎在咫尺間,只要有一軒窗,水花說不定會把簾子濺濕,其實在一公里之外。此刻是午后3點,已走了30分鐘,看到的人不到一打:給車庫大門油漆的亞裔女子一,跪著侍弄長滿馬蹄蓮的前院的白種女子一,在院子前擺攤出賣擴音器、碗碟、葡萄酒架、舊衣服的白種男子一,人行道上出售自烤曲奇小餅子的小女孩二,站在車子前談笑的青年三……作為主宰者的“人”既寥落如此,“物”便當仁不讓地成為主角。

在大街上走,一門心思要把視野內(nèi)的“物”組合起來。在故土,一彎新月,一叢修竹,一兩座村舍,戶外一張八仙桌,兩個持杯的飲者,一只蹲著的狗;一個破廟,一支牙旗,一塊被練武者踩得凹凹凸凸的方場。這些景致,攝進照片,意境高低姑毋論,渾然一體是沒有疑問的。然而這里,廣漠而純粹的藍天下,移動或停著的車子,顏色五花八門的屋子,零零星星的芍藥、波斯菊、薰衣草、門牌、垃圾桶、藍色郵筒、擱在院子角落的工具,無不各自為政。不管你如何換角度,調(diào)焦距,站到第十四街的高坡動用廣角鏡頭也好,匍匐在足球場的綠草上捕捉搬家的螞蟻也好,都難以獲得教人產(chǎn)生整體感的畫面。從前,讀不懂前衛(wèi)新詩的雅人,譏笑分行的玩意兒是“打翻的鉛字架”;眼前的實物,可算“打翻的調(diào)色盤”。

我?guī)е绱酥惖臒o聊想頭,走進一個大商場。在“聯(lián)邦快遞”寄一件包裹,然后走過無一不冷清、不協(xié)調(diào)的體育用品店、大型超市、郵局、成衣店、墨西哥餐館、改衣店、果汁店……在“皮特”咖啡店前駐足。從玻璃門看進去,格局一點也沒變。大柜臺前三張小圓桌,靠窗一排高腳凳。三個比我老的男人,在悄悄地喝,說話。

我的口腔充滿某種咖啡的味道。它的原產(chǎn)地,該是南美洲的哥倫比亞吧?味蕾保存著對它的鮮明記憶——電動螺絲一般,一邊旋轉(zhuǎn)一邊突進的力?!捌ぬ亍焙汀靶前涂恕鳖愃?,是全球連鎖企業(yè),每日供應(yīng)的招牌咖啡,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曰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二曰獨一無二。二者的矛盾,一如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兼得不易,只能折中。即使努力偏向中庸,對我這樣的非“癮士”來說,它的沖擊力仍嫌太大,好在那時不忌糖分,加進三包粗砂糖,以及奶精,才沒有像喝極苦澀的雙份意大利濃縮咖啡“愛克斯皮拉索”一樣,進口即成輕度“電擊”。

說到品咖啡,如果是“咖啡精品協(xié)會”的會員,便需緊扣干香、濕香、酸度、醇厚度、余味、特別風味這六個指標,一一評鑒。至于我等普通消費者,對不起,咖啡永遠是配角。在哪里喝,和誰喝,喝時聊什么,看到什么,感覺如何,從來比杯中味道重要。這一杯之所以教我記了十年,是因為有同喝的人。那一次,也是春天,外面下雨,三個男人都沒帶雨具,只好躲在這里。專畫抽象畫的畫家,寫連續(xù)劇的劇作家和我,具體話題全忘記了,只記得滿心的欣幸。在社交圈子狹窄的海外,能聽內(nèi)行者談?wù)摮橄螽嬃髋?、大師,電視劇制作流程、審批程序,著實難得。還記得,雨停后,檐溜滴答,應(yīng)和著咖啡機以蒸汽管制造奶泡沫的噪音。而畫家要等候進下城買菜的太太。三人坐得更久。把續(xù)杯三次到五次的紙杯子扔進垃圾桶時,已是落座三個小時以后。走進停車場,雨后的陽光,被橡樹的葉子篩成絲絳。簡單的一杯,放在以叱咤風云為志業(yè)的大人物身上,無關(guān)重要。我記住一杯不可能和歷史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的咖啡,是幸運還是自嘲?

為了紀念,不,為了延續(xù)十年前的味道,我推門進去,向瘦高的店員買一杯小號咖啡。上一次給我倒咖啡的,是年方二十的女子,如今該早已從當年半工讀的舊金山加州大學畢業(yè),當上白領(lǐng),也許有了兩個孩子。這一杯1.80元,上一次是1.35元。沒人和我對坐,只好算外賣。一邊緩緩地走,一邊喝。味蕾依然識別出,這一回的味道和上一回近似。這就是老字號的聰明處,總有“舊”讓回頭客低回。

為了向兇猛的車流表示不羈,從馬路中間穿過。在一棵尤加利樹下稍停,看這一帶的云和樹。十年前有一消遣方式——買下咖啡以后,駕車到海邊,在靠濤聲最近處停下,讀叔本華或者薩特。讓飛濺的浪花稀釋過的咖啡,味道似乎不倫不類。此刻只有雙腳,且沿大街走回去,興許能從車庫前的賣舊物攤檔淘到什么。

風吹著不少的衣服和很少的頭發(fā)??Х葟目谇患毸L流地進入,一般的苦味與香味。說來你不信,此刻從高坡下望,景致井井有條,一切都可以被歸納,成為秩序里的“統(tǒng)一”。剛才不是一盤散沙嗎?哦,是因為——皮特咖啡在手,在口,“吹皺一池春水”,卻不存在“干卿底事”的疑問。

不錯,物都不曾互相依賴,然而,所有個體的獨立,都服從至高無上的意志,加入龐大而無聲的交響樂,它的主題是安寧。一輛勞斯萊斯古董車,被藍色布覆蓋著,停在車道上。這可是富豪的象征,卻毫無霸氣,風掀開三分之一的藍布,露出車頭前端的“飛翔女神”,女神的嘴巴玲瓏地突出,有如鷹喙。它的鄰居,是零星的三色堇。

剛才在車庫前流連所見的一幕,沒來得及體味,此刻悟出,它蘊藏著人間社交的密碼:我隨意地看擺在車道上的舊物,撫摸一張邊角破損的三斗柜。小女孩向我打招呼:“先生,有什么喜歡的嗎?”“正在看?!薄罢淠?!我叫你呢!”老太太在樓上吆喝?!奥牭搅耍 薄拔也辉绺阏f,有人來,你就按門鈴嗎?”“我知道,可是人家光看,沒打算買,所以我不打擾你?!薄澳蔷秃?,謝謝?!崩咸曇粝衿畦?,好在夠溫柔。

呷一口走一段。每一步都帶上滄桑感懷??Х?,不但能夠喝成生猛的愛情(尤其是“一見鐘情”型的前奏),喝成恒久的友誼,而且可以喝成編年史,喝成自傳???,我的人生被咖啡標上里程。藍天坦蕩,地上沒有云影。此外,所有的物都帶上影子,如此清晰,“意義”被置于焦點;邊緣炫目,有如焊條在延燒。就這樣,走了十年,手里的一杯,依然是上一次斟出來的。是它,把我的觀照提煉,純化。

西哲謂,生命的意義,無人能予以昭示,你只能在“不知怎么一來”的狀態(tài)下獲致。今天,偶然性來自咖啡。

面對父親

感恩節(jié)的午間,我正在翻譯一個從網(wǎng)上下載的故事,書房外一片喧嘩。妻子和丈母娘一起,邊看食譜邊炮制火雞。我在忍受碗碟的碰撞聲之外,還得隨時聽候差遣?!拔?,過來一下,把烤爐的溫度和時間校好?!碧驹跁块T口,威嚴地下達命令。平時她要是聽到鍵盤的敲擊聲,不輕易來叨擾,但今天是合家團圓的法定節(jié)日,按慣例,要努力感恩,我當了逃兵,道理上虧了。我所以爭分奪秒,是因為過一會,親人都要來,弟弟和妹妹、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到時濟濟一堂,野小子們到處跑,更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了。

我在翻譯美國某城市一名夜班計程車司機的自述。故事太動人了。

二十年前,我以開計程車為活。一天凌晨二時半,我依約到達一個建筑物的門前。夜深人靜,大樓里一片黑暗,只有樓下一個窗戶亮著燈。在這種情況下,換上別的計程車,司機頂多按一下兩下喇叭,如果沒人出來,就開車走掉。不過,我知道好些可憐的人趕早班車,只能依賴計程車,我要是開溜,他們可能趕不上趟,于是我下了車,到門口去。我對自己說,那乘客說不定需要我的幫助呢,我對自己解釋道。于是,我敲敲門。

“請等等?!崩镱^傳出蒼老的聲音。我聽到她在地上拖著什么重物。過了好一會,門開了,一個小個子女士,看模樣有八十歲,站在我跟前。老太太穿著印花上衣,頭戴方形帽子,帽子上用扣針連著一塊面紗,活像從20世紀40年代的電影里走出來的。她身后有一個尼龍衣箱。我環(huán)顧一下這家公寓,好像許多年沒住人,所有家具都被床單覆蓋著。墻壁上沒掛鐘,廚房的柜臺上沒有小擺設(shè)也沒有餐具。在墻角倒有一個紙箱子,盛著玻璃器皿和照相簿。

“勞駕,把行李提上車去?!崩咸珜ξ艺f。我把衣箱放進車后廂,回過頭去幫她。她挽著我的臂膀,緩緩地走下人行道,一個勁地感謝我,說我是大好人。我說:“我沒做什么,我所干的不過是這樣:我要求人家怎樣對待我的媽媽,我就怎樣對待每個乘客?!?/p>

我馬上惦念起父母親來。父親最近害了重感冒,別的癥狀好對付,咳嗽卻折騰得他睡不著,坐不好,叫苦連天。我開車送他去看了幾次醫(yī)生,醫(yī)生說,沒什么大礙,只要不引起肺炎并發(fā)癥就好。今天早上,父親在電話里說,咳嗽輕了點。隨即他抱怨起同他們一起住的妹夫來,昨天說好的,妹夫開車,中午和他們一起來。可是,妹夫臨時被在車衣廠當裁剪工的弟弟抓了公差,要在下午四點前把貨趕出來。父母親只好在家里等。我以為老人家來到這里,也就是坐在客廳,要么讀讀報紙,要么打瞌睡,幾個精力過剩的小子到處蹦跶,沒個安寧,晚點來就晚點來吧!

我繼續(xù)翻譯下去。

“你真是個好孩子?!彼f。

老太太上了車,把目的地告訴我,接著問:“你能不能穿過下城?”

“路可不近。”我隨即說,意思是不想她額外付車費。

“不要緊,反正我不趕,我這趟去的是Hospice?!?/p>

我從后視鏡注視她,她的眼睛含著淚花。她喃喃道:“我沒有親人,醫(yī)生說我的日子不多了?!?/p>

我沒搭腔,悄悄地把里程表關(guān)掉,問:“你要走哪條路?”

往后兩個小時內(nèi),我和老太太穿過了整個城市,她指給我看,她曾經(jīng)在那棟大樓內(nèi)當電梯操作員。我們開進一個住宅區(qū),她告訴我,她和丈夫在那幢房子里度蜜月。她讓我在一家家具店的門口停下來,說這里原來是個大舞廳,她在里面跳舞時還是小姑娘。好幾次,駛過特別的樓房或者街角,她要我放慢,她坐在車里,久久地沉默,凝視著暗處。

午飯后,父親來了幾次電話,一次比一次急。我納悶地想,人老了就難纏,又沒什么要緊事,趕到這里來干嗎呢?我安慰父親說,聚餐反正在晚上,再等一下吧!父親說:“不等了,你叫阿文來接?!蔽业膬鹤游奶芍措娨暎幌雱訌?。我離開電腦桌,拿不定主意,可能要跑一趟了。然而,對老爸有點氣,這么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脾氣怎么變成小孩子呢?手頭的翻譯放不下。想好了折中的辦法,給在車衣廠忙碌著的弟弟打電話,問妹夫什么時候可以收工。妹夫回話說馬上就好。我松了一口氣,在電話里告訴父親說:“阿民現(xiàn)在去接你們。”

我還在翻譯。

到第一線晨曦灑下來時,她驀地說了一句:“我累了,走吧?!?/p>

一路上再也沒說話。目的地到了,低矮的房子,看樣子像療養(yǎng)院,駕駛道直通往門前的柱廊下面。車子一開到,兩個醫(yī)護人員馬上跑出門來,他們又殷勤又緊張地盯著老太太邁動每一步,他們早就準備好迎接她。

我打開車后廂,把衣箱拿出來,放在門口。這時老太太已經(jīng)坐在輪椅上。

“多少錢?”老太太邊問我邊打開手袋。

“不用付錢。”我說。

“你要養(yǎng)家糊口呀!”她說。

“我從別的乘客那里賺回來就是?!蔽一卮稹?/p>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貜澫卵鼇?,擁抱她。她緊緊摟著我,說:“你給了老人一點快樂時光,感謝你?!?/p>

我攥著她的手,好一陣才放開。然后,我走進熹微的晨光。背后,是關(guān)門的聲響,一個生命完結(jié)的信號。

三點多,樓下的門鈴響起來。我連忙下去迎接。父親病懨懨地拄著拐杖進來,后面跟著神情端肅的母親。我要扶父親上樓,父親把拐杖擱在樓梯口,說不用,自己握著欄桿,一步步地挪。八十一歲的父親,真的老到火候了。臉上不再有深刻的皺紋,老人斑所覆蓋的五官,重新膨脹起來,一似早已癟了,揉得皺巴巴的廢氣球,再次充滿了氣,平滑誠然平滑,輪廓卻是陌生的,晚年的憂患不聲不響地把相貌安排過一次。我遂驚覺,父親的肩膊傾斜,過去的中等身架,已經(jīng)縮小四分之一。從背后看,父親拄拐杖站立的模樣,和祖父酷似,也是肩膊歪斜,不同處是祖父慣常所拿的是鄉(xiāng)間稱為“大碌竹”的水煙管。可以預(yù)測,我如果有幸活到八十出頭,模樣也差不離——肩膊肯定是歪掉的。妻子早已這般預(yù)言。世代的傳承,在體形方面,如此昭彰,真是驚心動魄。

父親還在病中,心理較脆弱,我不敢像往常那般放肆,請他坐下,問他喝點什么。安頓好了,我回書房,繼續(xù)敲打計程車司機的故事。

這一天,我再也沒有接載過一個客人,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子,腦袋一片混沌,幾乎無法說話。我想,如果老太太碰上一個壞脾氣的司機,或者一個急著下班,失去耐性的司機……如果我不載她跑這一趟,或者在接她前,只在門外按一下喇叭就溜之大吉,結(jié)果會是怎樣的?

回顧一番后我想:剛剛做完的這檔子事,在一生中沒有比它更重要了。我們總是費盡心機去追尋好時光,可惜好時光在手中時,我們不曾發(fā)現(xiàn)它的美麗,因為它被好些人裹在“微不足道”里頭。

譯到這里,父親進書房來。平時,他看到我在忙,便不多說話,嘮完非說不可的就離開。但今天不是,他在我背后的椅子上穩(wěn)穩(wěn)地坐下。我趕快把最后一段翻譯完。

一位老人,讀罷這個故事后說,人們未必記得你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他們都記得你的言行讓他們感覺了什么。

轉(zhuǎn)過身,和疲態(tài)畢露的父親說話。當然是說病。這幾年,父親的話題逐漸縮小,病成了中心。他本來很健壯,精力充沛,腦瓜靈敏。我二十一歲那年,他四十四歲。父子倆到四十公里外的鄉(xiāng)村買“黑市”稻谷,每人用自行車運一百多斤。路長不說,還提心吊膽,提防路上的關(guān)卡把谷子沒收?;氐郊?,我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父親沒事似的,和弟妹們打草包直到半夜。臨睡前過來看我,說了一句:“骨頭太嫩!”從壯年到老年,他都硬朗。七十歲上才因為右膝蓋嚴重磨損,導(dǎo)致肌肉萎縮,進醫(yī)院換上一個塑料膝蓋。從此行走有困難,近年來尤其嚴重,據(jù)醫(yī)生說,十年的保用期已過。他偏生就行動型的性格,坐言起行,風風火火。

“爸,我和你說多少遍了,不要給醫(yī)生折騰了,有確切的癥狀才看,不然就不去。死生有命,怕得那么多!”

“我曉得,我如今的狀況,是心臟科醫(yī)生害的,非要我服阿司匹林,吃得我的眼球出血,手腳的毛細血管出血。我不吃,他又說我的心律有毛病,照心電圖,照X光,折磨得真慘!”類似的話,每天他都對我念叨至少一遍,我不敢打斷,只說:“那么你吸取教訓,不要隨便找醫(yī)生,別以為不花錢,跑診所是不撿白不撿的便宜?!蔽医K于明白,父親迫不及待地來我家,是要撇開母親,和我說說體己話。

“我早就拒絕,應(yīng)付不來。上午在甲醫(yī)生那里量血壓,結(jié)果正常。下午到乙醫(yī)生那里一測,高出二十多。乙醫(yī)生說危險,必須馬上服降壓藥。我是老鼠進風箱……”

“還有你媽,我不去她就嘮叨,像在耳邊嗡嗡的蒼蠅,一定把我弄到醫(yī)生那里去?!备赣H說到和他結(jié)婚六十多年的老伴,語氣的可憐,教我驚訝。上星期,父親抱怨母親徹夜失眠,要我說服她服安眠藥。我?guī)缀跄テ谱炱?,舉了岳母和幾位朋友的例子,說明安眠藥的可取,也引用了醫(yī)生的權(quán)威結(jié)論,父親在旁幫腔,但母親堅決不從。我差點下跪,說:“你今晚試半片,為了我,好不好?”母親搖頭,那種決絕,一似赴義的仁人志士。后來,趁父親不在旁,母親才把原因說了:父親每晚起來小便七八次,服了安眠藥后,神志不清,沒走進洗手間,隨地亂撒。我對母親說:“亂撒也隨他,頂多是洗洗地板吧!總比你晚晚不合眼好嘛?!?/p>

現(xiàn)在我才省察,母親夜夜不睡,是為了監(jiān)視她相依為命的丈夫,怕他摔倒。犧牲自我,保全丈夫,已到病態(tài)的偏執(zhí)。那么說來,五頭牛也不能拉她回頭了。

“我沒法獨自出門好久了,到幾個街區(qū)外去買一份報紙,她也跟著?!备赣H長長地嘆氣。

“這也好,你的腿不好,萬一摔了真難辦?!蔽蚁肫鹗昵八谔迫私值慕稚希ё愕M一個小坑,鎖骨脫臼,送到醫(yī)院急救。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到處走走,散心的自由也沒有?!笨磥?,父親所面對的是兩個死結(jié),一是被母親逼著去看除了折騰別無用處的醫(yī)生;二是過度的受保護,妻子以自虐來履行守護他的職責,徒然增加他的負疚感。我作為父親最信任的長子,對此能做什么?白發(fā)齊眉的恩愛夫妻,這愛,部分地以牽制和折磨來體現(xiàn)。為愛的奉獻,有時是可怕的,如果以損害自己為前提。

“這輩子,不敢回頭看,失敗,從頭到尾是……還幸虧末尾這十多年,在美國吃到安樂茶飯。”父親嗚嗚地哭起來,那樣地哀切,那樣地絕望,我的眼也被淚水模糊了。我高聲叫起來,客廳的孩子以為出了什么事,躡足前來窺看。

“是你的罪過嗎?整整一個中國,你那一代,我這一代,都是這樣過來的,能怨自己嗎?”我激昂地說著。我的父親,左手撥拉算盤珠子右手寫賬簿的精明人,開文具店不到兩年就把全鎮(zhèn)競爭對手打垮的強人,新中國成立后當過鎮(zhèn)工商聯(lián)第一任主任。老天爺給了他卓越的頭腦、健全的性格、旺盛的精力,卻沒有給他機遇,青年時逢上抗日戰(zhàn)爭和內(nèi)戰(zhàn),剛進中年就被下放農(nóng)場勞動,然后是“文革”,他被掛上“階級異己分子”的牌子,在鎮(zhèn)里敲破鑼游街。我淚流滿面,對父親無言。我要問,父親,這個賬怎么算?我們失去的是歲月,是生命。

父親還在哭著。五十多年間,我沒看到父親這般悲哀過。上一次是三十多年前,他被關(guān)在牛棚里,靠一位同情他的工作隊員通關(guān)節(jié),我在天沒亮時,趁他出外上廁所,在黑暗的公廁過道里匆匆忙忙見了一面。我壓低聲音說:“爸爸,要頂住。”爸爸的聲音顫抖著說:“好好?!蹦顷囎樱还ぷ鹘M的車輪戰(zhàn)逼得萬念俱灰,想去自殺。臨分手,我對他說:“母親在家很好,就是掛著你,你沒事,很快就能出來。”在廁所門外,熹微的晨光照著,他的臉色蒼白,心中失去憑借的驚慌,從眼神中透露出來。他畢竟沒有失去全部希望,至少,妻子和六個兒女在守候他??墒墙裉觳煌?,末路在不遠處,想及失敗的不可挽回,怎不撕心裂肺?

“我問自己,到這田地,還不滿足?兒女孝順,每月領(lǐng)的福利金花不完,看病服藥也是政府包下,可是,心里就是難過。”我仍舊無言。對這個賦予我生命的男人,對這個給我最豐沛的父愛的男人,我的心絞痛著。我能做什么?面對無情的光陰。我們都是遭受剝奪的失敗者,一天天退卻,一天天討價還價卻無法取得任何寬限的可憐蟲。啊,命運!

我要做計程車司機一般的好人,盡可能地讓末路上的父母親活得輕松一些??墒?,我絕不敢向父親轉(zhuǎn)述這個感人至深的故事,為了忌諱的緣故。

人生鋪墊

上星期天,是母親的生日。午間,我和往常一樣,躲在書房里,要么上網(wǎng)瀏覽,要么看書,要么寫作。午后,親人們陸續(xù)來到:母親,妹妹和妹夫,弟弟和弟媳。我仍舊和往常一樣,走出來,打招呼,稍作問候,說些閑話,然后,把接待任務(wù)交給太太,又回到電腦前。我似乎從來都是這樣,并非和血緣最近的人們談不來,也不是闊人猛人要我趕寫旨在治國平天下的宏文,連不給稿費的本市報館也沒向我約稿,我本該和大家坐在客廳談天而不去,只是出于不愛群聚的習慣。這習慣是可惡的,我知道。然而改不了,幸虧家里人早就曉得,予以原諒。我呢,也思量補償,到團團坐著吃飯時,嘴巴除了吃,還忙碌地投入社交,惡補親情。

我即便獨處,也有一壞脾性,家里不靜就無法寫作,好在可以干別的,比如此刻,我在敲鍵盤,回復(fù)電子郵件。書房的門打開,客廳的談笑聲一波波地遞來。親人們在討論,爭辯,主題是弟弟該不該回國買房子,在哪里買,花多少錢,多少個臥室和陽臺,洗手間是坐式還是蹲式?!叭缃襁€看到有的新樓裝修,馬桶和淋浴間不分開,每次洗澡,都把馬桶板澆濕了。洗完澡連穿褲子的干地方也沒有,活見鬼!”誰在義憤填膺地指斥。笑聲,爭執(zhí),喝茶吃點心的聲響,窗外不時塞進日落大道上消防車和救傷車的鳴叫。

我兀自微笑,踏實地、從容地、幸福地打字?;仉娮余]件不比正經(jīng)的寫作,盡可心猿意馬。這時刻,忽然想到,我的自在是有鋪墊的,那就是親人和平與健康的人生。如果他們不在客廳制造可愛的噪音,我能安坐在里面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位,如果因病或別的事故缺席,我也許要在路上奔波,到醫(yī)院去探望,買藥,找醫(yī)生、律師、移民官、會計師、保險經(jīng)紀,以應(yīng)付一場官司或意外。即便沒有顯而易見的問題,親人的事,哪樣不教你牽掛?妹妹多日失眠,最后使用極端手段,喝光有暈眩副作用的止咳藥水;母親的耳鳴如雷;弟弟夫妻吵架……

英語有一被人用濫的比喻——“冰山一角”。短暫的安寧,淺薄的文字,插在書架上的一排書,屬于我的正面的物事(或者叫事業(yè))都被不可見的親情、愛情這巨大無比的山架承托著。我盡管不愿直截表白,但心里永遠洋溢著感恩。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次全家老少十多口,團聚在家,笑鬧成墟,我也只是偶爾出去插插話,捎帶從咖啡桌上抓一把炒花生。然而,我獨處時,總沉浸在巨大無比的安全感中,念著古人的“三大樂事”: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俯仰不愧;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眼淚潸然而下,是?。∪擞斜瘹g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此刻是全的,稍縱即逝的“全”!最后一樂和我無緣,但已占其二,何況,“俯仰不愧”這“樂”也部分地以父母兄弟安好為前提。如今,愛咋呼愛管閑事愛和孫兒女逗笑的父親已變?yōu)閴Ρ谏系恼掌?。最小的妹妹在父親辭世兩個多月后,也因中風變?yōu)橹参锶?。我一廂情愿地假設(shè)是父親招走她,安慰母親說,父親最疼幺女,他們在泉下做伴。

沒有這些鋪墊,我能在案頭玩幽默嗎?能洋洋灑灑地寫世間的悲歡離合嗎?也許馬上有人教訓我:古來多少天才,飽受人世與內(nèi)心的折磨,在最艱難的狀態(tài)下寫出不朽之篇,你干嗎這么嬌氣?我的回答是:即便這些巨人,也不曾熱烈地招請苦難登門;來了,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既然擁有幸福,當然珍惜。其實,這是多少年的習慣。兒女幼小時,在客廳玩耍,我在書桌前背英語單詞,妻子在踏縫紉機,似乎都不相干,然而,一家子都在感應(yīng)著,照應(yīng)著,互相成為心情的鋪墊。直到現(xiàn)在,妻子一到晚上就打沒完沒了的電話,聽著她咯咯的笑聲,我取笑她是剛剛下過蛋的母雞,她不惱。我胸有成竹地對自己說:唔,我的運氣不賴,老婆不必列進“受牽掛名單”。

禮贊所有為我的人生高度做的鋪墊,一似山崗上番薯最嫩的苗兒,戀蕊上一滴清露;一似熟睡中的寶寶,以長睫毛的拉鏈鎖住臨睡時爸爸在床前說的童話;一似踏上紅地毯的新娘,緊緊挽住父親的胳膊;一似枝丫間的黃葉在秋風中的堅持,我抓住短暫的圓滿。家族聚會在午飯后便結(jié)束,親人將陸續(xù)離去,或先或后。新一代將長大,成熟,家族就這般綿延著。

我在書房里,機警地捕捉母親的話語,她很少說話。但我曉得,她坐在長沙發(fā)中,左邊是媳婦,右邊是女兒,她聽著,笑著,滿足著,一似我在書房里。

海上觀煙花

今天是美國獨立節(jié)。夏天日長,傍晚六點多,陽光還神完氣足,在黑得沉著的橡樹葉上舞得歡。怕路上擁擠,按張先生的吩咐,我這就開車,和太太一起去,接上德大姐。出門前從衣櫥里拿走的棉夾克是最厚的,前年在日本橫濱,就靠它來抵擋凌厲無比的海風。懶得提在手里,穿上身去,在路上不停冒汗。在車上,妻看我的額頭發(fā)亮,有點得意地揚了揚搭在臂上的輕巧秋衣。

到了張先生家,本來馬上要起程,但為了不辜負好意,進他家后院觀賞了密匝匝地擺滿一地的蘭花和芍藥。他領(lǐng)我去看一盆曇花,肥厚的葉片,帶著怪異的斑紋,葉子中藏著一坨大智若愚的黃色花托。主人說,看樣子快開了。我問,能預(yù)知花信嗎?如果沒十分把握,半夜到戶外來喝露水加老北風,撲空就太虧了。主人說,絕對準確做不到,從蓓蕾的成色卻能猜到九分。然后呢?在午夜,圍著曇花,等待,等待。好在,沉默的星辰比人還有耐性。

“不要磨蹭了。”德大姐嚷著,原來張?zhí)缫寻l(fā)動了引擎。這時我想,此行如果沒有意外,便可以“觀賞天上曇花”名之。

上了車便曉得,每年今夜必到海上看煙花的張先生,憑經(jīng)驗,設(shè)計了既舒服又穩(wěn)妥的程序——由不看煙花的太太開車送我們?nèi)?,結(jié)束后再由她接我們回來。

棕櫚和梧桐的葉子響亮地反射著夕陽的強光。滿街是去看煙花的車,大轟大涌,為了占個好位子,或者為了避開一兩個小時以后開始的交通瓶頸。然而,“躲避堵塞”的經(jīng)驗過于豐富也害人,無非是把瓶頸延長或擴散而已。這不,車子從高速公路轉(zhuǎn)上大街,便都成了蝸牛。不過,在休閑日子,慢不失妙趣,好在這個殼,盡可悠然看風景,不看加油站前大牌子所標的嚇人價格就行。夾在浩浩蕩蕩的蝸牛陣里,沿著輪渡大廈前的大路看,興沖沖地往海濱走著的,多半是一家子一家子,父親牽著兒子的手,步履帶著當家人的豪邁。母親和妙齡女兒并行,是最能引發(fā)旁人發(fā)出關(guān)于光陰的感喟的組合。一幅幅由市旅游局制作、旨在宣揚舊金山的“得天獨厚”的廣告牌,虧得堵塞,我能從頭到尾地讀遍,有一句似乎是這樣的:“古典與現(xiàn)代,你在這里一次性領(lǐng)受個夠。”愈近漁人碼頭,冷氣愈重,夕陽終于招架不住了。人行道上,掛滿了御寒衣服,帶西班牙語口音的叫賣聲此起彼落。一排排衣架,把飄忽的霧帳和跳躍的陽光隔開。顧客們貪婪的手在厚夾克上翻弄著。價錢當然比平時貴得多。精明的生意人早已料到,是敲一筆的時候了。停車場前,一個被冷得嘴唇發(fā)青的白人小伙子,把新價目牌扛出來——停車一晚,30塊。原先是以10分鐘為單位計算的,一個小時才五六塊吧,現(xiàn)在卻漫天要價,還不是因為煙花?

看看手表,才到七點,有點餓。這時光不上不下的,晚飯沒趕上做,也沒打算吃。幸虧食物檔雖多,卻盡是涂芥辣的面包圈、熱狗加上可口可樂,沒有特殊的誘惑力。堵塞終于變得不可忍受,離目的地39號碼頭還遠著,我們還是下了車,信步走去。人的潮水,棉大褂和背心,嬰兒車和輪椅,樹和云的影子。茵茵草地上的狗,是最不理會熱鬧的隱士,一個紅色皮球孤傲地滾過。

天色暗下來,霧氣好像無孔不入的推銷員。我們沿海邊去找登船處。碼頭上由木條排成的人行道,哪里都是人。幾艘短途游輪停在碼頭旁邊,一副奇貨可居的傲慢樣子。柵欄門上的告示,登的都是為看煙花而設(shè)的特別航班,20時,20時5分,20時15分……直排到21時5分。穿黃制服的小伙子手拿擴音器在人堆里穿插,吆喝著:“20時5分的靠左邊排,不要排錯了!”我被人潮推著,糊里糊涂地靠到欄桿的左邊去。我裹緊夾克揳進人龍,馬上,一條白種大漢輕聲說:“對不起,請讓讓,我是排在他后面的?!倍Y貌誠然禮貌,但同時橫過身子,把我逼到隊伍外,這一擋力度不小,放在嬌小女子身上,可要打趔趄。我偏身讓開。接著,另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子走近,指指前面的長龍,說:“我是和他們排在一起的?!蔽以俅伪粩D出。這時才悟出,別看這隊亂糟糟,并不是一個緊挨一個,但自有秩序,一旦認出你是揩油的,馬上同仇敵愾,以語言或動作驅(qū)逐。我灰溜溜地走開,追上三位同伴,逆著長龍走,原來,末端在遠處。對擾攘的人寰,海水是不關(guān)心的,它在忙于為金門大橋后面的海平線上行將收攤的日頭準備平展展的眠床;海鷗更不在乎,瀟灑地掠過船上剛剛亮起來的桅燈。

暮色緩緩降下,海水映著迷離的光波??恐驔]上油漆而顯出斑駁的蒼涼的欄桿,居然沒有想到辛稼軒的“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放在平時,這點文人的酸氣是不會不冒的,今天不冒,是因為太熱鬧——徹底地洋化的熱鬧。唯一讓我發(fā)游子的幽情的,是海水里的一排木樁,青苔如綠火,在和水交接處悶燒,近水面的一段被咸水腐蝕久了,凹了進去,連接處只有一兩寸,纖細欲折,卻仍舊不改其挺拔。低頭看,靦腆的水波映著欄桿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黑夜完全降落之前居然泛動著晚霞的燦爛,那是女人們所穿的彩色衣服。

走上游輪黑不溜秋的甲板,沿樓梯上到頂部,一路腳步咚咚,鋼鐵的冷肅和黑夜倒很合拍。船往海灣中心開去,幾位表演欲比性欲旺盛的白人小伙子,把香煙抽得像紅炭般奪目,放肆地呼叫。黑暗完整地據(jù)有海天,已經(jīng)是21時30分,天宇才顯現(xiàn)夜成熟的幽藍。可惜霧氣起了,鑲嵌在水邊的燈火,分了層次,高處的超越了霧,財大氣粗地放著鉆石般的光明。矮處的低聲下氣地朦朧著。

海上的風景,第一次在海上看,格外有趣。迷茫的海面,陸續(xù)開出的游輪所圍成的圈子內(nèi),小一些的游輪、游艇,一艘桅桿奇高的帆船和我們的輪船并駕齊驅(qū),昏暗里帆船上交錯的繩索,如豆的燈,走動的人影,落差很大,可見金山灣雖然有山岬為屏障,但晚來浪并不小。前方不遠處一艘大輪船,燈光的繁密,只有拉斯維加斯賭場外的夜可比美,我疑心它的目的在于把煙花的輝煌固定下來。這人造的豪華,落在大海深刻而嚴峻的黑色中,荒誕里別有徒勞的壯烈。我們的游輪尾追著它,卻老被拉開。張先生告訴我,這艘名叫“San Francisco Belle”的輪船,是著名的享樂場所。灣內(nèi)游弋,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能為絕頂?shù)睦寺兜闷饠?shù)百塊乃至上千的顧客從容野餐,翩翩而舞,美酒佳人,人生何求。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所在的“藍白”005號船是故作姿態(tài),并沒追逐,只隨波搖晃。

海上的寒氣果然厲害,我抱肩而坐,冷意還是從襟前擺下進襲。一船人靜靜地和風較勁。一輛嬰兒車停在我的跟前,年輕的父母,看模樣是同胞,把車上的蓋子拉下來,孩子早睡著了。21時40分左右,煙花在炮聲中升空。張先生連連輕聲嚷起來:“霧氣太煞風景了!”倒也是,舊金山的霧,可是聞名天下的,自從詩人桑德堡將之比擬為“小貓的腳步”,人們都以為這里的彌天大霧都長了毛茸茸的爪子,帶著頑皮和溫馴,無聲地徜徉。后來,在舊金山的《紀事報》頭版開專欄一開就是六十年的作家合·肯恩著文反駁說,想確切地了解舊金山的霧,最好仰臥在金門橋下的草地上,那當兒你會曉得,霧是洶涌的水,在頭上滔滔不息地流淌。眼前,霧之為障是顯而易見的——從發(fā)射臺打出來的煙花,最初的運行軌跡還清晰,一到高空便被渾茫而厚實的霧吞沒,好一陣子才吐出來,仿佛從空中撒下。慣常在岸上看煙花,距離過遠,固然缺乏劍及履及的現(xiàn)場感。即使站在靠近發(fā)射臺的岸上,也因了炮往海上的方向放,而無法獲得淋漓的體驗。海上看卻不同,人就在煙花中。大大小小的船只所圍著的半圓,是煙花所覆蓋的空間,煙花的雨網(wǎng),把我們罩起來。頭頂上,色彩的飛翔,圖案的開謝,煙花榮枯生死的整個過程,觀者也被納入其中,一樣迸射,一樣絢爛,一樣黯淡,一樣死亡。如果說有不同,那只是:觀者的影子能到達水下,被黑暗吞噬,好在再黑的海水也有光亮。煙花卻在空中消失,散在水面只有熄滅后的碎屑。無聲無息地針砭肌膚的海的力量在下,茫茫的霧在中間,人工的曇花在上,我們是夾縫的旁觀者、享樂者,也是受難者。

仰得脖子發(fā)酸,低頭休息時,著實吃了一驚,因為人全站在一邊,船身傾側(cè),有如一面斜坡。我擔憂,如果觀眾里面再多十來位大胖子,使斜角增大下去,大家會像《泰坦尼克號》的旅客一般,在船翻側(cè)前溜到欄桿外的大海去。船上的雇員卻不加干涉,對他們來說,這是小菜一碟。再看遠遠近近的船,雖模糊但傾斜的角度一樣。這時刻如果駕直升機到半空中去,以紅外線攝影機拍下全視角的景致,一定富于刺激:舊金山海灣變成了巨大無比的運動場,眾船成了層層級級的看臺,競技的是前赴后繼的煙花。說到底,煙花也是程咬金的板斧,也許細微的講究不少,在剎那的爆發(fā)中,也就是不多的幾個模式:穿云箭般,直射蒼茫的;雙響后開成并蒂蓮的;數(shù)聲轟鳴后冒起彩色蘑菇群的……不論哪個模式,開放之后的形態(tài)是千篇一律的,撒開來,傘一般的弧線,暗下來,軟軟的,細細的,短短的光焰之雨,湮滅在水上,使人誤會迎面撲來的霧的顆粒,是煙花的殘骸。

煙花的輝煌維持不到30分鐘。最響亮也最沉悶的一聲響過,人們知道這是終場,都竭盡余力歡呼一聲。

沒有了高空乍現(xiàn)乍隱的光明,寒冷更加放肆。回復(fù)了正常水平的游輪陸續(xù)啟動,往港口開去。咚咚響的甲板,濕漉漉的。繞過名為“San Francisco Belle”的游輪時,它比先前所看更加奪目,可視為不凋謝的煙花。

岸上依舊熱鬧非凡,港口還排著長隊。張先生說,這些乘客要搭末班船回對岸撒撒里圖去。

回家的路上,堵塞甚于來時,好在車里溫暖,有說有笑,倒也不膩。

夜里,我夢見張先生家的曇花開了,在海灣上空。

“發(fā)”妻

“發(fā)”妻,是指兼任理發(fā)師的妻子。提起“發(fā)”事,想起這一行最霸氣的對聯(lián)的上半:“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具體到我家,答案是:只有區(qū)區(qū)一顆。沒用剃刀,不必磨礪,只用一把塑料梳子、一把剪子。剪子,從前用“張小泉”,用鈍以后因無皮帶使之鋒利,便改用從香港買來的德國“雙立人”牌。

我移民至今,三十年間,外出理發(fā)不超過十次,其余的數(shù)百次,都由妻子包辦。你也許暗笑:升斗小民,誰管你的尊頭誰理?我鄭重其事地說,這乃是我輩唯一可傲視權(quán)貴的特權(quán)。想想看,天下滔滔,幾人身邊有隨時專門為你服務(wù)的“發(fā)”人?哪怕國家元首,也僅僅在需要時把理發(fā)師招來??肆诸D當美國總統(tǒng)時,在舊金山鬧出軒然大波,就是為了理發(fā)。他所坐的空軍一號,在國際機場將要升空,卻停在跑道上久久不動,機場上的班機都因此無法起飛,控制塔里的調(diào)度員急得差點吐血,原來他臨時請來師傅,在機艙剪發(fā)。這事經(jīng)被媒體熱炒,群怨沸騰。舊金山一家電臺趁機仿效,在交通極繁忙的金門大橋上,停下箱形車,主持人在里頭好整以暇地修剪煩惱絲,導(dǎo)致大堵車,事后當然受檢控。由此我想,設(shè)若希拉里在折沖樽俎之外,學會小小手藝,讓閨房偶爾變?yōu)椤鞍l(fā)廊”,大洋相還會出嗎?第一夫人理發(fā),給姻緣加分,更能為全國的家庭主婦建立楷模。也許還有人不屑地說,伴侶若是專業(yè)理發(fā)師,在剃過萬千頭顱的余暇,捎帶修理家里的一顆,還不容易?我說,還是有區(qū)別,依照“干哪行厭哪行”的通例,票友的優(yōu)勢恰在熱情永遠充沛。

說到我的“發(fā)”妻——從“結(jié)發(fā)”進到“理發(fā)”,不敢說是與時俱進,但肯定是家政上的小小成就。對這點,她謙遜地說,是你的頭使我成為不錯的師傅。說對了大半,其實,兒子小時,理發(fā)也是由媽媽包下的,野小子不喜歡理發(fā),被媽媽強按在小板凳上理發(fā)時身子老在扭。他的頭特別大,四角分明,推子無法暢通無阻地推。也許,這就是妻子理發(fā)不用推子的濫觴。兒子從離家上大學起,便對老媽的剪子敬而遠之,寧愿進理發(fā)店。老媽子的技術(shù)沒有及時更新,理不出新潮發(fā)型,固然是主因;另一原因是受不了隨著剪子來襲的嘮叨。老媽難得和五大三粗的兒子有零距離接觸,抓緊時機灌輸庭訓:外出不要太晚回家啦,交女朋友要規(guī)矩啦。還有:哎呀,這衣服該換啦!嘖嘖,看粉刺,痛不?

至于女兒,除了小時候由媽媽扎麻花小辮外,理發(fā)和媽媽無關(guān)。妻子對此的解釋是,女人的發(fā)事比男人復(fù)雜萬倍,離子燙直發(fā)什么的,聽了頭發(fā)都發(fā)麻,還說實踐?妻子自家,也一直唯理發(fā)店是問。她每次光顧回來,我都得預(yù)備一句贊美,在她風情萬種地扭頭,煙視媚行一分鐘后,嚴肅地問我“理得怎么樣”之前就送上,最好出以驚詫莫名的語氣:“哎呀,哪來的青春女郎?”或者出以專業(yè)性口吻:“這個梨花型,最適合熟女了!”她呢,沖進洗手間,對著鏡子,半是得意半是疑慮地反詰:“有這么好?不騙人?”

總而言之,家里只有我一個是“發(fā)”妻的忠誠顧客。也因此之故,我無從曉得家里師傅的手藝到了哪個段數(shù),一來我太專一,不能拿另一師傅比較;二來,我對頭上事,從來實行“管他娘”主義。對于我的頭發(fā),妻子的細致和耐心是無與倫比的,她在浴室里擱一張圓凳子,把一塊專用布捆在我的脖子周圍,便開始作業(yè)。右手上的剪子嚓嚓,左手的梳子呼應(yīng),大的方面整治完畢,便一點一點地修理發(fā)腳。手不停,嘴巴也不停,把兒子嚇跑的碎嘴,我卻能容忍,不會鞋底抹油。

一年年下來,我的頭成了妻子耕耘的田園。三十來歲,頭發(fā)有盛夏的葳蕤,光滑的前額上一綹自然的鬈發(fā),似海崖前撞出來的浪花。妻子的剪子絮絮響著,似知時節(jié)的好雨。四十來歲,頭發(fā)漸漸稀疏,提前披上秋霜。妻子試驗了幾種染發(fā)水,美國的太濃烈,最后選定日本的“美源”牌,每次替我修過頗為不羈的發(fā)絲后,從膏管里擠出兩種液體,涂上,以梳子梳理,使之均勻。五十來歲,頭皮上可見發(fā)腳如落盡繁華的秋樹,她更加小心,盡可能地少剪,好讓頭發(fā)勉為其難地覆蓋顱頂。近十年來,每回妻子對著我的頭發(fā),都心疼地嘟囔:“唉唉,不知還能剪幾次?”我說:“巴不得你的剪刀退休,我至多戴頂帽子,或者干脆加入光頭黨?!焙迷冢绞抢?,頭上的殘山剩水越是善體人意,在“無可奈何花落去”時,采取頗穩(wěn)健的步驟,每年只消減少許。所以,六十二歲以后,頭上還有孑遺,供妻子每月理它兩次。想起父親在四十歲以前頭上“地中?!币芽⒐ぃM能不顧盼自雄一會兒?

我家理發(fā)師很注重信息反饋。每次完工后的第二天,我上班回來,她總要問有沒有人對我的頭做評論。我說老實話:“沒有,誰管糟老頭的發(fā)型!”她失落地嘆氣。偶爾,我?guī)砗孟ⅲ骸翱死氏壬湮伊耍f比前幾天年輕五歲?!彼吲d得差點要啃我的臉頰。這不算完全的“白色謊言”,我只是稍作夸張。

當然,“發(fā)”妻的事業(yè)從來不會引起公眾注意。平凡的夫妻,頭發(fā)理也罷,不理也罷,日子都不聲不響地過去,一如頭發(fā)不聲不響地掉。美好姻緣,不就是“靜好”嗎?

巴士上的蜻蜓

午間的巴士,靜而慵困。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空落落的座椅上。我一如既往,讀著閑書。今天的一本,是張岱的《西湖夢尋》。人既少,便可以稍稍放浪形骸,腳擱在前面座位的椅背,身子也傾斜,把旁邊的位子也占領(lǐng)下來。可惜,這種從容自在維持不了多久,車駛近金門公園時,上來五六位半大小子,都是白種,鬧哄哄的。我把眼光從《西湖總記》中的“明圣二湖”收回,看了他們一下。喲,一律“朋克”,發(fā)式已是氣象萬千:或雞冠型,或水瓢狀,或刺猬樣,還染了刺眼的藍色、紫色或紅色。其中一位,把大半個頭顱剃凈,在背后拖一條蕩氣回腸的辮子。耳環(huán)、鼻環(huán)、唇環(huán)、臂上的刺青、皮手套、印滿了怪誕圖像的皮夾克、長短靴子,無一不是驚世駭俗。我的下意識反應(yīng)就是,把肆無忌憚的腳收攏,身軀坐直。我這是自居下風,論放達,論霸道,論威勢,我算老幾?太歲們在此,是當仁不讓的統(tǒng)治者。好在他們沒有多少侵略性,只在車后頭圍成一堆,大聲談笑。我想,為了安全,也為了專心于學問,還是挪挪位子,遠離這些望之發(fā)怵的接班人為好。

不待我起身,車后起了驚叫,我以為“朋克”們干仗了。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巴士在停車站打開車門那一刻,飛進來一只蜻蜓!“朋克”們少見多怪,盡情起哄。好在這些在發(fā)式、服飾和言談方面十分之前衛(wèi)的人物,從小愛護動物,倒沒有誰來撲打蜻蜓。于是,不憑票而登上人類交通工具的小動物,悠悠然飛翔。從我的肩膀掠過,一陣嗡嗡的微響。啊哈!蜻蜓,我的童年一剎那復(fù)活了:夏日午后,毒辣辣的太陽,小鎮(zhèn)旁邊的桉樹林,嗡營的蒼蠅,叫賣“涼粉”的尖嗓。水塘草基上,一頂太大的笠帽、一根釣竿、浮萍、荷葉、水蜘蛛閃電式的游弋。我喜愛的詩人匡國泰,在湖南隆回“如夢的青山”里,吟詠過令人陶醉的“鳥巢下的風景”。這是他筆下的蜻蜓:“綠色的/小型直升機/在村莊的上空盤旋//荷葉是一些臨時停機場//烏云蓋下來/在雨前超低空飛行/視察大片旱情?!贝丝蹋爸鄙龣C”在“朋克”們的大呼小叫和其他乘客的驚愕中,徐徐地盤旋,降落在我跟前。蜻蜓,該是從金門公園飛來的吧,然而我在公園內(nèi)跑步,溜達,已有十年歷史,何以從未見過?它較之我在故土所習見的,小有不同。它的顏色稍為暗淡,纖細的腰身,間繞著黃黑兩色的斑紋,翅膀和尾巴的線條簡練直截,一如今年女性服裝的潮流。我兒時常常逮來玩,像放風箏一般放過的那種呢,身軀上多了紅綠諸色,十分斑斕,也肥大些。不管兩者的差異多大,眼前的乃蜻蜓,倒是毫無疑問,這不就夠了?

我不再追隨張岱的夢之旅,我倒要做這“直升機”的乘客,飛過時光隧道,回到童年。一如張岱,在離開杭州西湖二十八載后,借著一管筆搜索舊夢中的旖旎。

我兀自微笑,凝神看著蜻蜓。它降落后,一動不動,也許被陌生的“停機坪”弄糊涂了吧?這是一塊帶著深深防滑紋路的鐵板,而不是金門公園的花旗松,不是爬著牽?;ǖ幕h竹,不是田田荷葉間,那稈高標清韻的蓮花啊!何況它來得不是時候。故鄉(xiāng)的蜻蜓,是雨的使者,黃昏雨來之前,它們就在低空聚合,在荷塘上,在稻花上,開起大會,做著密集的航空表演。這里呢,正是舊金山最寒冷的夏季,沒有雨,連烏云也沒有?!芭罂恕眰冏分唑?,移到我的附近來。仍舊不坐下,只是圍著蜻蜓議論:“什么玩意兒呢?老師沒有教過嘛!”“我說杰克,我們該喂它吃點什么。你的餅干吃完了嗎?”“可憐的,你干嗎到這里來呢?樹林里不好嗎?這里不再接收移民了?!彬唑讶耘f在做著沉思,不予理睬。他們先后圍成圓圈,蹲了下來,以蜻蜓為花蕊,顏色和式樣各異的、等閑卻不會白的少年頭,成了怪異而迷人的花瓣。位置還是太高,不方便說話,干脆一個個在過道上伏下,用手肘支地,仿佛在與這野外來客談判。司機從后視鏡看到這一幕,只搖頭笑了笑,不加干預(yù)。蜻蜓還是沒有反應(yīng),卻也沒給嚇跑。它,至少比我兒時所遇到的同類幸運。那陣子,我拿線拴過蜻蜓,還拿它喂螞蟻,看螞蟻如何把一段色彩繽紛的尾巴搬進榕樹下的洞穴。我曾殘忍地收拾過這些無辜的小生命。那等慘痛的經(jīng)驗,這里的蜻蜓從古到今一定很少有過,于是沒有把恐懼和提防人類的基因密碼遺傳下來,一如深山的鳥雀會站到人的頭頂和胳臂上一般。這時候,“朋克”們不再可怕,他們又回復(fù)單純天真的本色,眼睛流出圣潔的光輝,一張張被耳環(huán)、鼻環(huán)裝點得又恐怖又丑陋的臉,居然如此可愛。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兒時伙伴的面影,那些穿破爛牛頭褲,用力吸著長鼻涕的孩子,在拍公仔紙時,在小心地給從屋檐上掉下來的小燕子喂食時,在田間拾稻穗時,神態(tài)也是這樣的??!我真想俯身湊近,把這些營養(yǎng)和體力都過剩的大孩子摟在一起,說一句:“我愛你!”僅僅為了他們對蜻蜓的仁慈,泄露了深深埋藏著的童真。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朋克”們已做了決定。就在巴士將要在公園邊沿的叢林旁??康囊豢?,其中一個,極為莊重而小心地,用手把蜻蜓捧起來,在伙伴們的屏息護送下,緩緩地,一步步走到打開的車門前,用力把手往外一張,把蜻蜓放飛了。不多的幾個乘客不期然地齊說一句:“好!”“朋克”們驕傲得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互相捶打著取樂,臉更加紅了。

我緊盯著窗外,蜻蜓慢慢飛走,盤旋了幾圈,在綠葉間消失。我又埋頭在《西湖夢尋》里,張岱有兩個西湖,一個是夢中的,一個是現(xiàn)實的,夢中的“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敖袼娙舸?,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睆堘匪[喻的,乃是生命中永恒的遺憾。童年,該是人生風景線上最美麗的西湖吧?只是,在憂患中年追尋它的痕跡,重溫它的情節(jié)和情調(diào),結(jié)果還不是跟張岱一樣?一種命定的失落感而已。

然而,此時此際,我比張岱幸運多了,為了蜻蜓。

①公仔紙,即畫滿公仔的硬紙板。

坐一趟蕩氣回腸的巴士

午后的舊金山,極為晴好,令人覺得枯坐室內(nèi)是浪費健康和自然資源的罪惡。出門,坐上29路巴士。穿過金門公園之前,乘客不多不少。這個時刻,上班的上班,學校放了暑假,坐公車的多半是閑人。路旁的細葉桉輕柔地拂掃車頂,過分活潑的太陽光,碎金似的撒在車內(nèi)。心情寧靜,沒有什么值得憂慮,也沒有欣喜。

在加利福尼亞大道換乘開往唐人街的1號電車以后,情況卻不同。擁上十多位小學生,一色杏黃圓領(lǐng)襯衫,那是制服,褲子則自由化,或長或短。該是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童嗓嘹亮,車內(nèi)馬上變?yōu)榘凫`鳥棲息的春天林子。是學校組織的外出活動,可能去美術(shù)館、展覽館參觀,可能去養(yǎng)老院、醫(yī)院探望,可能看表演,可能參加某項比賽。帶隊的老師一前一后壓陣,領(lǐng)隊的中年女士興沖沖地高聲吆喝,英語帶點中國口音。在美國,把小學生帶到校外可一點也不好玩,出芝麻綠豆大的事,摔跤啦,打架啦,損害財物啦,還沒說到失蹤和綁架,領(lǐng)隊的擔上無窮干系,輕則挨警告、被炒魷魚,重則被檢控。

然而,“人之患”理所當然地負擔的憂患和孩子們無關(guān)。看他們那高興勁!排隊進車廂,四散開來,找到座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好奇地東張西望。坐在我前面的女孩子是華裔,圓圓的臉,兩只虎牙,笑起來特別可愛,忙于和坐在對面的同學用手勢玩我看不懂的游戲。

我掃視一張張小臉,不同的膚色,相同的語言——英語,盡管父母可能來自別的國家,但在有“大熔爐”之稱的國度,這一代將無一例外地被鑄造為“美國人”。

左側(cè)雙人椅上的兩個女孩,一個白種人,一個黑種人,緊緊地擠在一個座位,說不盡的悄悄話,不是座位不夠,而是因為剛剛勾了手指,要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注意到,每個學生胸前,貼著紙做的名牌,上面打印的是校名和學生姓名,以及帶隊老師的聯(lián)系電話。這是教務(wù)處的細心處,怕有人走散,找不到隊伍。Sutro!校名為什么這么熟?不就是我的兒女上的小學嗎?對哩,這隊伍就是在第十二街和加利福尼亞大道交界處上來的。

Sutro小學,普通的公立學校,于我卻有特別的意義。它負載的,不但是兒女的童年,也是家長的黃金歲月。三十年了!不滿七歲的兒子,每天被媽媽送進學校,媽媽背上,是兩歲的女兒。四年以后,從幼兒園畢業(yè)的女兒,也進了這所學校。那時,妻子上班,由我送兒女上學?;蛘郀渴?,或者緊張地跟在后面,目光追著奔走的身影,路旁是兇猛的車流、粉紅的夾竹桃、燦爛的杜鵑花。這日常畫面,也許當時一點也不在意,被生活壓得喘氣不贏時還抱怨。然而,到了垂暮之年,依戀不已的就是它。最近,每天大早出門買報,一個少婦送一兒一女上教會辦的暑期班。這迎面而來的三個人,我見一次注視一次,被兄妹的笑鬧所吸引。我的駐足、回頭,當媽媽的注意到了,投來疑問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地報以微笑。年輕的媽媽當然不理解,我神思恍惚,并非圖謀不軌,而是托“人”起興,一首頌歌從心里飛出。

年輕的家長和幼小的兒女,是人生最華美的樂段。老來未必記住“櫻桃樹底春衫薄”,未必記住第一首羞怯的情詩;花前月下的絮語,死去活來的愛,這些以“欲”為動力的感情,不復(fù)在夕照下的心海激起漣漪。兩只被中餐館廚房的洗潔精腐蝕過的年青的手,各牽一個親生骨肉,三個人霸占整條林蔭道,在朝暉里歡快地走向校門,這鏡頭,卻是終身珍藏的至寶。兒子上五年級以后,獨立了,自己上學,自己回家,餓了,打電話到車衣廠請示媽媽:“能不能煮一個公仔面?”我仍得送女兒上學,五六個街區(qū)的一程,說了多少“狼外婆”和“大力水手”。雨天,我要抱她跨過街上的水洼,她上一年級上學期不抗拒,往后,得討價還價,從“沒人的地方才能抱”,到“進校門之前必須下來”。我三十七歲的生日,在日記本記下當天的一幕:兒女在吃晚飯前吵了一架,一個說“祝爸爸生日快樂”,另外一個非要廢除老式稱呼,叫“爹地”。

想到兒子六年級的語文老師——管教嚴厲的黑人馬林女士,她邀我進教室談話,離開時,墻角里罰站的黑孩子笑著向我吐舌頭。想到操場管理員約翰和湯尼,我和妻子下班晚,是他們替我們照顧兒女。想到租住的小房子,后院中央的冬青樹,圣誕節(jié)前帶刺的葉子裹著紅嘟嘟的果子,在學校參加過化裝游行的兒女,把瑪瑙般的果子撿起,塞進客廳掛的白襪子里頭,當圣誕老人的禮物。想到兒子的書包,女兒的花裙子。想起上初中的女兒在作文上的抱怨:“爸爸從來不擁抱我?!蔽业皖^揉揉老眼,怕淚水溢出。

權(quán)且移情到眼前,我用盡可能慈祥的眼光,把全巴士的“杏黃襯衫”愛撫一遍,在心里說,孩子們,你們是我的兒女的校友,我愛你們,一如我愛我的兒女;我愛你們的學校,那里的教室、操場、黑板,都是我曾熟悉的,盡管馬林太太早已退休……

然后,是悲哀。突如其來的傷逝,教心堵得慌。我老在問:為什么好東西都屬于過去?隨著年華老去,“今天比明天好”,變?yōu)楹汀叭魏握掌急却丝棠贻p”一般堅硬的真理。是啊,人生無論多么貧困卑微,只要擁有兩樣:健康和年輕,而人間并無戰(zhàn)事和政治運動一類人為災(zāi)難,那么,總歸是可戀的。好在,這兩個前提不必量化為膽固醇、血糖、腎功能的讀數(shù),而可以像聰明人跳高,按照自己的能力降低橫杠??上?,好的都在后面,這一條實在叫人沮喪。即如今天,死死抓住以“Sutro”小學為名的救生圈,在回憶之海里載浮載沉,難以言狀的今昔之慨,這樣的日子,在將來依然被貼上“好”的標簽,供我低回。問題在于無休無止的“今非昔比”之后,前面怎么對付?一路給自己的生命做減法,減到臨終,豈非負數(shù)?

我彷徨于無地。小學生們眾多的迷人笑臉退隱在朦朧之外。我奇怪,鄰座的老者,比我老得多,卻如此安詳。難道只是我,自貼“斯人獨憔悴”的標簽?

我來不及針對“如何活下去”的大哉問,展開深入的思辨。巴士上卻發(fā)生了新事情。日頭變毒之時,上來許多乘客。其中,至少五位是老人。老人們面對出奇地擁擠的車廂,安分地站著。一位白人老太太,一手挽白色手袋,一手握著頭上的橫杠,站在帶虎牙的小女孩跟前。我以為孩子會干脆地一蹦,把位子讓出來。不料她看了看白人老太太,并無動作。再看前面,沒有一個學生給老人讓座。這些老人的老,是彰明昭著的,有兩個拿著拐杖。為什么可愛的孩子們,沒有表現(xiàn)常見的、帶點調(diào)皮的同情心?

忍不下去,我要行動。簡易的做法是自己讓座??墒遣⒎橇疾?。我比最靠近我的白人老太太老。我讓,于她可能是災(zāi)難——她將得出“這個中國老頭認為我比他還老”的可怕結(jié)論,輕則拒絕,重則反擊。那么,只好提醒小女孩。我盡可能慈祥地說:“請你把座位讓出來?!毙∨⒖纯次?,再仰看白人老太太,并無動作。白人老太太是徹底的慈祥人,她輕聲對小女孩說:“不用,謝謝,我站著蠻舒服的。”女孩子難為情地扭了扭身子。就在這時,車子剎了一下,站立的乘客都晃一晃,哐啷一聲,有拐杖倒下。

我開始冒火,哎喲喲,我的兒女的學妹不像話!我盡可能和顏悅色地對小女孩說:“請你讀讀背后的貼紙?!彼まD(zhuǎn)臉,讀了。那是:“據(jù)聯(lián)邦法律第49章第37條167款,必須給年長者和殘障者讓座?!薄懊靼讍??”她點點頭?!霸撛趺崔k?”白人老太太先向我點頭致謝,再對女孩說:“不要動,我不坐。”女孩果然沒動。唉,你是中國裔,中國人最能領(lǐng)會暗示,就你悟性低!我只好挑明了:“請你站起來,讓人家坐?!蔽也挥谩袄先恕边@一敏感詞語。終于,女孩站起來,白人老太太如釋重負地落座。

上來的老人更多,除了我“擺平”的一位,別的小學生壓根兒沒讓的想頭。我只好向老師求援。大嗓門的領(lǐng)隊在巴士后部。我從人縫里找到她,向她打了幾次手勢,她終于挪到近前。

我先盡可能禮貌地問好,再指著車的前半部?!罢埧?,有什么不對勁呢!”我微笑著,但不滿是抑制不了的?!霸趺戳??”她反問?!澳愕膶W生把老人座位全占了!”我指著車上的貼紙和座位。老師終于看清,一排老人可憐巴巴地被罰站。

她如夢初醒,連說“對不起”,直起脖子吆喝:“孩子們,站起來,快!到后面去!”學生們齊刷刷地離開座位。老人們坐下。車廂回歸寧靜。我的鄰座,從頭到尾,沒發(fā)一聲。所有乘客亦然,憤世嫉俗的,只我一人。

一件現(xiàn)實事件,盡管小之又小,但有正面作用——我不復(fù)糾纏于形而上的傷感,而專注于眼前。不錯,眼前是敗興的。當然,不能就此指美國的年輕一代沒有敬老的觀念。我坐了這么多年巴士,所見的學生,讓座的和不讓的,比例約為二對一。中學生放學時,巴士上常常發(fā)生怪現(xiàn)象,空座位盡管多,但學生們寧愿站著。后來我才琢磨出,他們不想頻繁地起立,所以預(yù)先放棄。

那么,為什么我的兒女的校友們成為例外呢?我越往下想,越覺得不宜做輕率的判斷。并非說他們不讓有理,而是情有可原??赡艹鲇谝韵略颍阂?、年紀太小,伸手夠不著橫杠。站立時遇到車子急剎會摔倒,為安全計,老師要他們“不站”。二、他們上學放學,都坐校車。校車上沒有老人,他們的意識中,還未建立“讓”的觀念。老師方面,認為為時太早,沒有教“敬老課”。三、外出是特例,帶隊的老師如臨大敵,要求學生服從指揮。而座位,是老師上車時分配的,老師沒吩咐站起來,他們只能乖乖地不動。

思維一旦細化,我的大咧咧的“道理”便給顛覆了。也許,較為理性的做法,出自白人老太太,她和顏悅色,讓孩子坐著,這里面充滿的是理解、愛護。而我,太粗糙,太沒風度了。

這么一來,我也部分地化解了由傷逝而來的沮喪情緒。在“一天不如一天”的歲月,既然“好”不可挽回,那么,就加強反省,努力建立一個“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的人格,自我完成是沒有止境的,如此,我的晚年有得忙,庶幾可甩掉徒然增加負能量的思緒,直到最后,平靜、滿足地翹辮子。

我和流動的天堂

午后,剛滿十六個月的外孫女在家里老是鬧別扭。我把她抱下樓,放進嬰兒車,拴好安全帶,推到街對面的綠化帶去。慣于擾人清興的霧氣沒來,大風沒來,海懶洋洋地臥在遠處。和氣的太陽公公,以從花旗松針葉間漏下的柔光安撫爺孫倆。

我壓根兒沒想到,林蔭道上的緩步,竟然帶上一個天堂——被我的兩手推著的,移動的天堂。抱著泰迪熊的小寶貝,很快進入狀態(tài)。迎面走來一位遛狗的鄰居時,我對她說,向公公問好。小寶貝向他招手?!肮蓖O?,一只身軀龐大的圣伯納犬規(guī)矩地站在他身后,寶貝并不怕它。狗狗十四歲,老得差點挪不動腿了。公公問我,是你的孫女嗎?我點頭。公公又指著全身雪一般的狗狗,對著嬰兒車說:“它比你大?!睂氊愋U有領(lǐng)袖風度地揮手,向公公,向蹣跚而行的老狗狗。

接著,小寶貝一發(fā)不可收,實行可愛的泛神主義——向各個方向揮手,即向整個世界問好。我彎下腰,眼睛和寶貝的視線平齊,望過去,她的世界如此廣闊而美麗!狗尾巴草和她一般高,紋絲不動,似乎在做夢。開紅花的扶桑,像戴上圍裙的老婆婆。白色和黃色的金星菊,矮小,單調(diào),然而善于表現(xiàn)自己,在突然刮起的微風里招搖。蒲公英好奇地湊近嬰兒車,雪白的花球,她伸手能采到,可是她只是好奇地和花對視。在她的視角,她被比她高的波斯菊、打碗花、滿天星以及高高矮矮的林木遮住,不算廣大的植被,無異于熱帶雨林的神秘之地。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咿咿呀呀地說話。一只老鷹撲地從松梢飛起,翅膀的弧線以對面的屋頂為終點。我指給小寶貝看。她的小手指向屋脊上的老鷹。一對白人夫婦推著嬰兒車迎面而來,我和他們交換親切的問候。彼此的笑容,自然是全世界最爽朗的,兩個孩子該也交換眼神,哪怕只是一瞬。小風如此狡猾,在衣服的縫隙里鉆,我停下,把她的粉紅外套掖好。

就在這一刻,我差點向著藍天下跪!終于明白,今天從早上起,愈來愈濃郁的惶恐來自何處。事緣剛才我和文友們駕車到50英里外的玫瑰園,拜祭去年辭世的文學前輩。前輩的墓碑是只有三分之一個巴掌大的木牌子,豎立在盛開的玫瑰叢中。骨灰撒在園圃上,是生命饒有詩意的歸宿?;貋硪院?,我對周遭花草的觀感起了化學變化。原來,它們和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歸于塵土,和欣欣向榮的萬紫千紅一起,迎迓新的生命。我推著嬰兒車時,極清晰地感到:我此刻擁有的幸福,接近峰巔了。這教我起了危機感,怕圓滿的下一步是缺失。我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憑什么我擁有這么好的當下,陽光、遠處的海和兩手推動的嬰兒車?是啊,這就是靈魂的天堂。一路走來,天真伴我,好奇心伴我,迎面而來的,都是友愛、寬容和悲憫。我的靈魂被提升到云端。下蹲時看,嬰兒亮晶晶的眼睛給缺陷疊加的塵寰施了魔術(shù),使它變?yōu)殚_花的草原;跳高時,讓小寶貝的手指指揮著,我飛升到檸檬桉的最高枝,愛撫老鴉漆黑的羽毛。

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久久地憋著的幸福倒出一些來。往回走,遠處有一個毛茸茸的褐色玩具,那是從寶貝手里掉下的泰迪熊。迎面走來的老太太本可以撿起,但她蓄意把發(fā)現(xiàn)的快樂讓給我們。我把小熊交給我的司令,她從小熊身上找到一根松針,兀自玩起來。我怕刺傷她,把松針從她掌中拔出,扔掉,她不高興了,要哭。我蹲下來賠不是。這也好,極樂世界如久待,我又得分神去對付莫名其妙的恐懼了。

等你,在雨中

14日,千萬個不見諸經(jīng)傳的日子中的一個,若硬要記下這天的獨特處,勉強搜得出三點:一是我休息,暫時得以優(yōu)游林下。二是下雨,舊金山的初夏五月,在聞名天下的霧與陰冷之外,居然有雨,頗算突兀。早上臨窗一望,街道濕了,是江南常見的“細雨魚兒出”那一種,滋潤,優(yōu)容。三呢,是每月給外州一貸款公司付房屋“抵押貸款”期限的前一天?!暗盅骸倍?,可不只含著“陰險的暗示”,明天15日下午2時前,如果那公司收不到我的支票,我就得額外付滯納金。再耽擱下去,房子會給它收回去,那就重新變?yōu)椤盁o殼蝸?!绷恕?/p>

意外得雨,本是美事,我可以精心調(diào)制一杯哥倫比亞的濃咖啡,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靜靜地看后院。小草該青翠些了;燈籠花該剔透地點亮了;塔似的樅樹,梢頭綠星星般的新芽,該各各擎起輕盈的雨珠,還沒想得準該怎樣炫耀,便不勝重負,墜到鵝卵石鋪的小路上去了。如果夠幽靜的話,我能聽到雨滴觸地時的嘆息。也可以看被房屋、電線桿和樹割得七零八落的天,那片單調(diào)的灰色,沒有飛機和噴射云,也是可愛的空白,讓人寄托遐思?;诓辉摚瑝m心未斷,竟忍不住給貸款公司撥了個800開頭的免費咨詢電話,查查我的支票已如期到達否。錄音響過,是電腦自動據(jù)我報的貸款賬號查賬戶,然后,響起天知道是真人還是電腦模擬的答話:“沒有收到?!蔽揖o張起來,不放下話筒,等來一個接線生,才找到延誤的原因——我把支票寄到這公司的舊地址去了。接線生說,還來得及補救,可在兩法中擇一:要么到“聯(lián)邦快遞”公司去郵寄支票,明天上午可寄達;要么到“西聯(lián)銀行”電匯,10分鐘內(nèi)可辦妥,不過要現(xiàn)款云。

我駕車出門,一頭栽進雨網(wǎng)中。樓頭看雨是超逸的境界,雨中走路是幽微的境界。雨中駕車呢,倘是無所事事,光為看雨,那凄清便帶著動感了:小小的“本田”牌轎車,何不看作一條奇特的“雨巷”?看,一個人,局促在鐵皮圍成的、闊不過五尺的空間,雨刮器例行公事似的,把車窗上沾著的雨珠抹掉;車頂,權(quán)當是一把湖南出產(chǎn)的特大號油紙傘吧。從兩旁滴答而下的雨,權(quán)當是來自江南小巷,一長溜青磚壁頂端,那些長了綠苔的瓦檐。車子,是隨你走遍天涯的巷子啊——“便攜式”的,有如無所不包的手提電腦一般,你不必勞動腳步便可吃遍風景的處所。就那么默默地行駛著,收音機沒有開,緊閉的車窗使市聲和雨聲變得遙遠。一個人,左手把著方向盤,適性任情的姿勢。熱氣在里頭慢慢地漫開,四側(cè)玻璃罩上了霧氣,可別把排氣扇開動,那點朦朧,正可虛擬為雨的氛圍喲!只是,我是有事要辦的,絲毫不驚天動地的事,即便對自家,也不見得如何急迫和重大——趕在期限之前去匯一張支票或現(xiàn)款,免得受罰。然而,我遵照雖未載入《顏氏家訓》或《朱子治家格言》,但約定俗成的“好家長”“好丈夫”守則,鄭重其事地去辦了,據(jù)說這就是現(xiàn)代人不可缺少的“責任感”。

突然之間,在正兒八經(jīng)的“責任”之旁,幽幽地冒出戴望舒的名詩《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蔽医Y(jié)婚多年,早已在柴米夫妻的格局中安居樂業(yè),路上的姑娘丁香不丁香,與我無關(guān)。而且,這詩只是早年的愛物,它的濫情,如今已不慣,何況平白用上那么多形容詞,“冷漠”啦,“凄清”啦,“惆悵”啦,除卻以音韻纏綿見長,也犯了現(xiàn)代詩之忌。只是,那種少年的愁滋味,甜甜地在心頭滴答不停,很像初戀了。

初戀不能沒有雨啊!二十一歲,在鄉(xiāng)里當著又窮又苦的知青,每到墟期,游魂似的踱到小鎮(zhèn)去,就為了在巷子里,見見在七八里路外,也是當著知青的小情人。她款款地來了,雨簾中,就她一件碎格子的紅衣裳!有時候,她失約了,我癡癡地站在小鎮(zhèn)大路口,那一株老也長不大的榕樹下,望著雨網(wǎng),聽任疏葉間漏下的雨,從被柴擔壓腫了的,搭著披肩布的瘦削肩頭,淋到被山上荊棘刺得傷痕處處的腿肚上、光腳上。那是饑餓的年代,被禁錮的青春,自然不曉得,在遙遠的海峽對岸,余光中作了一首詩《等你,在雨中》:“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是的,“等”,是永恒的誘惑。只是,我能等來什么呢?小情人早已消逝,哀樂中年,妻子在下城的時裝公司里上著班,熟習的愛,不是等不等的問題,而是如何使細水長流變?yōu)椴懫鸱?,如何常愛常新的問題。可是,我仍舊向往等候的情調(diào)?。〔坏纫粋€具體的人也好,就讓我從太實際、太瑣屑的庸常日子中造一些幻景吧,讓我等一個飄忽如雨的夢吧,不必馬上付諸實現(xiàn),只要使我煞有介事地等就行。不要預(yù)測。等誰,等到什么時候,都不是非弄清不可的。一如小草在雨前的沉默,一如云在風起前的寧靜,一如沒有約會的處女黃昏對窗前小花的低語。天下之至美,乃是沒有了結(jié)的期待,尤其是以雨為背景的期待。

可是,我正在行動,渺小的?!暗却敝心欠N蘊藉的詩意,絲毫也沒有。我先去銀行,憑私人支票提了1200塊錢。因了天雨,顧客稀少,臉孔古典的柜臺小姐,用與我一般不地道的英語,耐心到近乎嘮叨地解釋:由銀行直接電匯給我的貸款公司,如何簡便快捷。我一問手續(xù)費,竟要30塊,連忙婉謝。她見為銀行拉生意不成,垂下頭嘆氣。看著她涂了睫毛膏的眼睛布上烏云,我居然不合時宜地想到戴望舒詩里的姑娘:“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卑?,對不起了,姑娘。“等”是詩,你的銀行卻是平實如白描的散文。我給罰款的話,也就50來塊罷了,你扣掉30,外加10塊錢做取消原來支票的手續(xù)費,那我在雨中奔走半天,才值10塊錢多一點?太不值了??磥?,如果我不等什么,還相當精明呢。

我走進雨中,從夾克口袋深處,搜出幾個硬幣。在街旁電話亭,先撥411查號,查到“西聯(lián)銀行”的電話,又撥了一個800開頭的免費電話,問附近有沒有該銀行的分行,好去電匯現(xiàn)款的。答曰有,不過不是支行,而是代理處。駕車前去,原來是一家阿拉伯人開的雜貨店。進去,店主問我:“匯多少?”“1200塊?!薄皡R費80元,干不干?”居然超出罰款近30元,當然不干。馬上溜回雨中。

午后的大街寂寥,大而無當?shù)財[著空架子。路面滾過車子黏滯的輪胎。車子,這活動的雨巷,倒是干爽的。何其想念家鄉(xiāng)的雨啊,穿一雙雨靴,在村路上緩緩走著,和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那里有布谷鳥,有蛙,有雷電,有紅蹼的鵝操著嘰里咕嚕的外語,一窩蜂地開進被雨水搗渾的池塘。我們也許會期待天晴,為的看彩虹。這里,只有雨,沒有雨中的等待。哦,如果,如果,“步雨后的紅蓮,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那該是什么景象?“你”是誰?初戀的那位?妻子?夢中的那位?在巴士站驚鴻一瞥的那位?在書中風情萬種的那位?在銀幕上的那位?在卡拉OK激光影碟里搔首的那位?在相書里的那位?在照相館櫥窗里的那位?終竟是子虛烏有的那位。唯其空,才耐得住我的等待,才和我在雨中的等待相稱??!不過,我必須履行我的責任。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到“聯(lián)邦快遞”公司去寄快郵。又是電話亭,又是撥411查號。再打800的咨詢電話,找附近的代辦處,接線生說,要到下城去才行,我記下地址,驅(qū)車前去。雨小了,居然透出幾線曖昧的陽光。

“聯(lián)邦快遞”位于哈里遜街,一找就找到了,就是沒有地方停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街旁停著的車子,沒一輛有挪動的意思。我敢冒個險,把車停在貨車裝卸的專用地段嗎?甚至在禁止停車的紅線區(qū)嗎?不,罰單動輒是百兒八十塊,加上拖車費120塊,太劃不來。忽然,福至心靈地,一個念頭閃電般照亮了心間:管他娘去,由貸款公司罰吧!

隨即,我決然地打道回家。雨細而勻,使人想起秦觀的名句:“無邊絲雨細如愁?!蔽揖尤簧饸埲痰目旄?,為了即將損失一筆錢:數(shù)目不驚人,卻是明知故犯,跡近燒鈔票的愚行!然而我解脫了,從“行動”“責任”中解脫,從過分精細和準確的算計中解脫,我可以全身心地進到雨中,去等候。

在雨刮器例行公事地擦拭著的車窗前,在滔滔的汽車的流水旁,隱隱地,也分明地——

“從姜白石的詞里,有韻地,你走來。”“你”是誰?我不管,反正不是貸款公司所罰的滯納金,據(jù)說數(shù)額為52.66元。

誰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女兒在產(chǎn)院,生下第二個女兒,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幾天。我們聞訊,盡快趕到女兒的家,照顧她的大女兒。妻子要料理全部家務(wù),我負責看管兩歲七個月的外孫女。這個年齡的孩子,好動,頑皮,一個不留神就爬到高處,摔下來大哭,聲音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昂嵟獙O”這一成語移用到這里,須改為“孫弄”,我被小家伙“弄”了一個上午,筋疲力盡。午飯后,按時間表,她要睡覺。我抱著她,哼了一會自造的催眠曲,她胡鬧了一會,入睡了。

頭枕在我的右肩膀上,黑發(fā)披散四周,熱氣輕輕呼在脖頸。我抱起小寶貝,緩緩地在客廳里繞圈子。窗外是舊金山郊外的午后。住宅之間的距離超寬,大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偌大居民區(qū),不變的基調(diào)是靜。樹木茂密綿延,屋宇反而成了綠色的陪襯。靜被碧綠包裹著,張力甚大,仿佛有什么隨時像蓓蕾一般爆開。我這一跡近詭異的想象,容易獲得印證——捅破寂靜的,要么是狗叫,要么是嬰兒的啼哭。深秋以后,氛圍稍變,靜被紅雖不如北方同類的熾烈,勝在渾厚的楓葉燭穿少許,秋氣坦然彌漫,別具成熟的爽利。院子內(nèi)的草地,因連年大旱,自動噴灌器被關(guān),好在晨露豐沛,足以滋養(yǎng),依然得意揚揚地綠著。早上帶外孫女去溜草地上的滑梯,她站在草地邊沿,用中英雙語說“濕濕”,只好撤退,把地盤讓回給麻雀和尾巴大而無當?shù)乃墒蟆?/p>

外孫女睡得多甜。我不敢亂動,驚醒她可沒好果子吃,發(fā)脾氣,鬧別扭。若然,“孺子?!钡男量嗖幌掠诶绨业?。只是,肩膀上的分量,愈來愈有點兒那個。

難怪,肩膀沒負重有年了。在故國,肩膀可是貨真價實的“如牛負重”。磨破多少層披肩布和包裹肩胛的皮膚,肩膀的腫痛消長多少回,才練就挑130市斤柴擔走20里崎嶇山路的功夫。三十多年前離開故國,110多斤的移民行李,是肩膀最后一次和扁擔的因緣。

以后,肩膀之為用,似乎僅僅是供女兒和女兒的女兒擱上熟睡的頭顱。第一次,以逃難的急切離開國門,乘坐從香港飛往舊金山的越洋飛機。不滿兩歲的女兒,非要我抱著。我讓她坐在懷里,半夜,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入睡。舷窗外,是10萬米高空上靜穆的云絮。三十二歲的新移民,被向后的鄉(xiāng)愁和向前的夢同時拽扯,絞扭,好在肩膀上的分量在不斷提醒我作為父親的責任。為后代爭好一些的前程,無疑是此行最重要的宗旨之一。

在舊金山定居十二年,才有了余錢和閑暇,了卻一個心愿:把孩子帶回故鄉(xiāng),讓他們祭拜祖先的墳?zāi)?,告訴他們,矗立著碉樓的村莊,就是他們出生、學步的人生出發(fā)地。讓憨憨的牽牛,這最普通也最美麗的籬上花,和鄉(xiāng)愁一起栽在他們的心田。那一年,兒子十八歲,女兒十四歲。機上,女兒坐在旁邊的座位,深夜,又一次,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我從行李袋拿出筆記本,寫下一首詩。其中有句:“少女的夢境升上數(shù)萬英尺的/高空,可是宇宙中一顆新星?/是在中學的禮堂朗誦詩嗎?/是在電話中和伙伴說悄悄話/約定在耳垂錐上更大的孔/好戴上更巨大的耳墜嗎?/看,她在夢中笑了,迷人的笑紋/漾至我的肩頭,我的心頭?!?/p>

歲月并非一味流水落花似的冷酷,它偶爾也眷顧馬不停蹄地老去的人父,此刻不就是多情的回放?我回到負重而倔強的青春,我又回到拖家拉口而興致勃勃的壯年。從我的肩膀上醒來的女兒,揉揉眼睛,她面對著人生,不論在異鄉(xiāng)還是故土,只要有父親的肩膀(哪怕并不寬厚)在,有無所不在的母愛在,她就有底氣,有勇氣。

如今,三十六歲的女兒光榮地成為兩個女兒的母親。我無非極為普通的男人,唯一慶幸的,是從來沒有逃避責任,和妻子一起,在另外一個國度,以“一世祖”的卑微和勤儉,履行家族傳承的義務(wù)。一年年,抱著,背著,牽著兒女,從上幼兒園的路,到上學的路。然后,他們學會獨立,離巢,完成大學教育,進入職場,建立家庭。我們順理成章地變?yōu)樵频L輕的老人。

小外孫依然酣睡,微汗從額頭沁出。老妻怕我驚醒她,把手巾搶過來,替她輕輕地擦,一邊像贊美出自自家之手的最美藝術(shù)品一般,說著:“嘖嘖,看這眉毛,小嘴噘起,多像她媽媽小時候……”然后,懷著喜悅和些微醋意問:“干嗎靠著你的肩膀,睡得這么久?”

二十二年前還鄉(xiāng)時,在越洋飛機上為在我肩膀上入睡的女兒寫的詩,最后是這樣的:“故鄉(xiāng)近了,親愛的女兒/你說得頗笨拙的家鄉(xiāng)話/該派上用場了。你還在/沉睡?好吧,且把你的夢境,移到故鄉(xiāng)的溪畔/在捻子花的香氣中睡吧/做第一個帶蜜味的鄉(xiāng)夢吧……”同是睡著我的肩頭,女兒這一代屬于移民“二世祖”;至于第三代,“鄉(xiāng)愁”進一步淡化,不復(fù)成為話題。再想,腳下的新大陸就是她的家鄉(xiāng),“無中生有”再造一個并無必要。這么說來,如果非要注入詩意,那么,我的肩膀要努力變?yōu)椤皭鄣闹巍薄?/p>

書卷故人

冬天,陰冷的黃昏,我和妻子站在朱家三層高的房子前方,朱太太在里面按下開關(guān),鐵皮門隆隆升起。眼前是一個長長的車庫,前一截停著淺藍色的老式凱迪拉克。她領(lǐng)我走到盡頭,指著胡亂堆起來的紙箱子,說:“隨便挑好了?!憋L從不遠處的太平洋刮起,越過金門公園的蘆葦和樅樹灌進來。朱太太趕忙按開關(guān),關(guān)上門。朱太太和我的妻子是多年好友,見了面有說不完的家常話,兩人興高采烈地上樓去。

天花板上垂著一盞低瓦數(shù)的電燈,暈黃的光落在書堆上。幸虧和朱太太同住的小叔子來洗衣服,把洗衣機上方的燈開了,強光從車庫后墻照過來。我從靠墻處拉來一張塑料小凳子,在書堆旁邊坐下。這些書,都是朱先生的遺物。

洋諺語“You are what you read”,我是一直信奉的。這語錄一看就懂,要翻譯可不容易。較為貼切的譯文,該是:“讀什么書,你就成為什么人。”不過,這一表述排除了“看”,如果稍加引申,解為“看你讀什么書,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則增加了操作性,但愿聰明人不要據(jù)此走捷徑,“看”到牧師走近便朗讀《圣經(jīng)》,“看”到前輩上門就裝作無意地在廁所放上他的著作。我所以對朱先生的藏書懷著少有的熱心,是因為一個多年的懸念。

朱家和我家的交誼,始于新移民時代。妻子原先在一家車衣廠當單針工人。她出國前已是技術(shù)能手,如今也勝任愉快??墒沁@種制作成衣的廠子,不求活計好,只以效率掛帥,人人沒命地趕定額。妻子吃不消。好在這廠子屬于一家大型時裝公司,有專屬品牌,上游有設(shè)計部和制辦部。朱太太是制辦部的資深師傅。有一回,制辦部要趕一批樣板,把妻子調(diào)到公司去支援。妻子當了兩個星期臨時工,本來要回到老廠去。幸虧朱太太竭力推薦,妻子留在公司,當慢工細活的制辦工。從那時起,朱太太和妻的情分在師友之間。捎帶地,兩家人走動得頗頻繁。二十多年前,我和妻子頭一次造訪朱府。這是一幢含兩個單元,每個有三臥室兩廁所一廚房一客廳的大宅。朱先生夫婦打拼數(shù)十載,賺下了這棟房子,養(yǎng)育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就在那一次認識了朱先生。他剛滿六十五歲,從“奧林匹克俱樂部”退休。朱太太在旁邊說,他在這家老牌會所的餐廳當練習生一當就是三十五年。我和妻子走進本來寬敞卻被太多舊物擠出壓迫感來的朱家。朱先生剛吃過晚飯,坐在客廳的胡桃木太師椅上,全神貫注地剔牙。他個子瘦長,禿頭亮得出奇,我差點混淆了,以為發(fā)光體不是天花板上的燈泡。看著他細細的眉毛,收拾得干凈的下巴,馬上想起末代皇帝溥儀晚年的標準像。他臉膛紅潤,也不知是頭頂?shù)姆垂猓€是退休后日子愜意,使容光煥發(fā)起來。

朱太太待人接物的功夫,比木訥的丈夫強許多倍。朱先生還在為來不及找到恰當?shù)霓o令而尷尬,她已站在兩個男人之間,充當橋梁:“劉先生是讀書人哩,你除了啃書沒別的生涯了,對談?wù)线m?!比缓螅焯臀业钠拮幼叩娇p紉室去,交談兩人所在時裝公司的人事趣聞。朱先生和我默默相對,我也為怎么開頭而著急。好在朱先生福至心靈,豪邁地宣告:“退休后,要完成的工作,就是給《辭源》和《辭?!犯腻e?!蔽遗侣犲e了,問他是不是指中國最具權(quán)威的兩部工具書。他給予肯定的回答,還隨手從案頭拿起帶封套的《辭源》,啪啦啪啦地掀了掀。他的手指細長,骨節(jié)嶙嶙,在藍色書脊上蠕動,教我起了莫名的感動。一個讀書人,在異國,如此警惕地護衛(wèi)彼岸古老的文明。透過斜射到桌面的陽光,看到一陣輕灰在朱先生的手下?lián)P起,恍惚了一陣。我對此毫無準備,如果這地方是碩學鴻儒的書房,線裝書層層疊疊,仿佛一棵棵偃蹇的老樹,而夾在書頁間的紙條,有如葉片或者芽梢。老先生輕撫長須,向我開講《說文解字》。那么,這樣的人物來給大部頭辭書勘誤,是十分合理的。可是,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藍領(lǐng)人家??!老房子,老家具,老移民,掃眼周圍,沒看到幾本書。不過,作為命根子的藏書,排列在沒邀請我參觀的書房里頭也說不定。出于唐人街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我們不談及他過去所從事的職業(yè)。說實在的,朱先生仙風道骨,動作遲緩,怎么看都不像在洋人俱樂部當“仆歐”(Boy)當了大半輩子的角色,干那種活計,不必飽學,但須是粵人形容的“眉精眼企”,腳步如風,他卻像煞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謬誤多得很嘛!流傳了這么多年,居然沒人指出來,愧對先人!”他激動地發(fā)議論,聲音很大,卻仿佛從老遠的地方傳來。我從沉思中驚醒,連忙追問:“有這回事?倒是聞所未聞,請舉個例子?!彼教绞蓍L的身子,頗為躊躇滿志地拿起一本拍紙簿,翻開來。我有如在爆炸性新聞現(xiàn)場采訪的記者,注意力高度集中。然而,他坐正,把拍紙簿扔回桌面,說:“算了,待完稿再說。”人家是“良賈深藏若虛”呢!我的好奇心敵不過他的韜晦。然后,他把話題岔開,評論起唐人街中文學校的老師來,口吻自然是不屑的?!啊∪敫嚯痢摹痢畛伞ぁ瓦凸质隆庾鳌咀尽?,也就是‘笨的怪事’。我小時候教蒙館的先生把‘逃之夭夭’的‘夭夭’念成‘天天’當天大笑話;不過,這里有一個老師教《詩經(jīng)》,確實把‘桃之夭夭’念成‘桃之沃沃’?!蔽疫B忙附和,說這現(xiàn)象嘛,和中餐館里的掛爐鴨和佛跳墻走樣類似,廚房里的“香港名廚”,原先是大陸的教書匠,移民后進餐館當洗碗工一年,幫廚一年,第三年靠偷師惡補來的半拉子手藝,跳槽當大廚去了,哪來的真?zhèn)??他點頭,嘆氣。

那一晚,我和朱先生面對面,喝光了一壺鐵觀音,聊到最后,他竟有了引我為“知己”的架勢。遺憾當然有,那就是,我耍盡“陰謀”,要他說說《辭源》及《辭?!返腻e處,他總是不經(jīng)意地避開。幸虧,臨走前,他賣了天大的關(guān)子:他在有生之年務(wù)必完成的,是超越這兩部過時及謬誤百出的工具書的大制作,“肯定是厚厚的一本”。“把它出版,我便算對故國家山有個交代了?!彼盐宜偷介T外時,信心滿滿地說。

朱先生所設(shè)置的懸念,從20世紀末擱到現(xiàn)在??上ё畛跻彩亲詈?,此后,再也沒有和朱先生單獨談心的機會。好在朱太太,退休前每星期五天,和我的妻子一起干活;退休后也隔三差五一起上茶樓,偶爾,也請上我。我每次和朱太太談天,當務(wù)之急當然是刺探朱先生的“名山事業(yè)”。“他把那部書寫完沒有?”“他寫過書嗎?天曉得,他從來不給我看,我也看不來?!蔽液芸靷刹斐觯@對夫妻的關(guān)系,比怨偶還糟糕一點。怨偶之間,怨也好,罵也好,好歹有互動,哪怕負面。他們從結(jié)婚起,從來沒過多少感情。幸虧家庭和謀生兩項,耗費了兩人的心力,在需要感情滋潤的青春期與前中年,湊合過去,到老來,維持現(xiàn)狀變得輕車熟路,一輩子就這么打發(fā)掉。

從妻子口里知道,洋名字叫珍妮的朱太太在廣州上完初中,是抗戰(zhàn)勝利不久的20世紀40年代末期,她剛滿十八歲。朱先生從舊金山回國相親,和珍妮在陶陶居茶樓見了面,第二天托媒人上門。珍妮心中沒譜,問媽媽。媽媽說,人怎樣難說,但是十八甫那邊,半條街是朱家的祖業(yè),我查得清清楚楚,沒假。珍妮懵懵懂懂地當了過埠新娘。往后,生了兒女。2006年,七十八歲的珍妮回國,和地產(chǎn)商簽訂合同,同意后者推平十八甫的朱家樓宇,建造公寓大廈。她對親友說:“我這輩子,嫁的就是這些建筑物,而不是人?!?/p>

無法了解朱先生撰寫中的“巨著”,便向朱太太珍妮打聽他的本領(lǐng),好確定他有沒有夸大其詞。把許多次旁敲側(cè)擊或單刀直入而得到的信息加以過濾,勉強拼湊出朱先生的生平。朱先生的父親,在舊金山開“衣裳館”(洗衣店)賺了錢,抗戰(zhàn)勝利后回國發(fā)展。同時把在香港長大,后來以子女身份移民美國、在舊金山待了三年的長子送到廣州,念了一陣子中文補習學校。這一經(jīng)歷,提供了相當于初中三年級的中文基礎(chǔ),也讓他成了《伊索寓言》里可憐的驢子,左邊一捆草料是美國文化,右邊一捆草料是中國文化,為了選哪一捆,傷透了腦筋,餓壞了肚皮。朱先生回到美國后,自知沒有大學文憑,吃不了斯文飯,乖乖地進奧林匹克高爾夫俱樂部里,以洋名喬治擔任練習生,直到退休,一輩子沒領(lǐng)過失業(yè)救濟金。他在擺設(shè)著19世紀都鐸王朝家具的餐廳里服務(wù),如魚得水,從來沒想過跳槽,盡管練習生是侍應(yīng)生的下手,屬于最低一級。這家號稱舊金山最有權(quán)勢的老牌俱樂部,是專為高爾夫球友設(shè)立的,百多年來,只吸收男性會員,會所設(shè)在金融區(qū)一棟多功能大樓的第九樓,整整一層沒有女性洗手間。會員的人數(shù)固定,從來不增加,有人因搬家而退出或者蒙主寵招,才從長長的申請名單中物色替補,入會費從20世紀初起就是10萬美元,還得由兩位資深會員做擔保人。在這個以白種人占絕對優(yōu)勢的私人俱樂部,朱先生很受那些愛使喚人、愛被人侍候的資深成員喜歡。那些愛肆無忌憚地大笑,把一只手插進馬甲里的口袋,另一只手捏著由古巴偷渡來的技工以手工卷制的純正哈瓦那雪茄的老紳士,愛給也已有大把年紀的朱喬治手里塞小費。像朱先生這樣的仆人,在資本家群體中很受歡迎。他們勤奮本分,埋頭干活,余事不問,也不在乎低工資。朱先生在俱樂部餐廳,為銀行家、證券商、地產(chǎn)商、律師、醫(yī)生以及政界的要人、影視界的名人端咖啡,送牛排,還捎帶跑腿,買刊登肯恩專欄的《舊金山紀事報》,提球具。頭一次去他家,他給我看“光榮退休”那天拍的照片,他穿著類似“踢死兔”的制服,打蝴蝶結(jié),一臉陶醉。他的左右,站著老出氣派來的洋鬼子。他告訴我,一位是富國銀行的總裁,一位是“淘金者”足球隊的老板。

“朱伯一輩子不愛出門,天天窩在家里,像孵蛋的母雞?!庇幸惶?,朱太太邀我夫妻上茶樓。我問她,先生呢?她這般回答我。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朱先生在家里的姿態(tài),一張?zhí)僖危鍪稚系奶倨擅摚阅z帶纏上。他穩(wěn)穩(wěn)坐著,腰彎成標準的冷凍對蝦,二郎腿輕搖,兩只手輪換著,塞進兩腿之間,寒冷天為的是取暖;暑天亦然,出于慣性。椅前的案頭,打開《辭海》,他用放大鏡細細瞄著,做索引,寫筆記。不算過去,光是退休以后基本上足不出戶這么多年,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法國哲人帕斯卡在《沉思錄》里宣稱:“人類不幸的唯一原因,在于他們不能安安靜靜地留在一個房間內(nèi)?!敝煜壬苍S瞌睡多于思考,想入非非多于手不釋卷,也許創(chuàng)下奇跡,局外人誰可推斷?

三年前,朱先生跨過了“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關(guān)坎,但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即老年癡呆癥。別說捧著死沉的《康熙字典》訓詁,連自己的名字也常常忘記掉。從那個時候起,他徹底改變不出門的習慣,趁家里人不留神,便溜到街上去,傻乎乎地在車龍里穿插,自得其樂,好幾次朱家差點向警方把他報為失蹤人口,幸虧都及時從某家醫(yī)院領(lǐng)回家來。朱太太怕他遲早有一天葬送在車輪下,便自掏腰包,每月花三千多元,把朱先生送進療養(yǎng)院的封閉式單位,食宿醫(yī)療由專人負責。朱太太和兒子媳婦們,每月去探望他兩次。人問朱先生有沒有親人,有時他掰著指頭數(shù)出家人的數(shù)目:老妻、兒子、媳婦、孫兒女,有時卻搖頭,聲稱“一個都沒有”??墒牵钇澰谄澋氖寝o典里的字。負責照顧朱先生的護士助理小寒,是中國移民,先前在廣西教小學,她半喜半憂地告訴來探望的朱太太:“朱先生半夜里睡不著,愛念字,小學生做功課似的,‘手,手,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執(zhí)子之手……哎,慢著,與子什么’?有時念不下去,就嗚嗚地哭。我聽著,咦,腦筋還沒全廢掉呢,有救!可是,有時看他抓住頭發(fā)往墻角碰,為的是‘以子之矛’后面該是一句什么,說不來,我又怕他瘋掉。我好幾次把辭典遞給他,讓他自己查,他摔得遠遠的,說‘不看,荒謬書,干嗎要碰’?!卑Γ瑵h字啊漢字,和朱先生糾纏一輩子的夢魘!

此刻,我就著洗衣機上方100瓦大燈泡的余光,面對著陪伴了朱先生一輩子的精神倉庫,心怦怦跳著。心里積存二十多年的疑團,此刻即使不能完全解開,也可窺見一個以“安于室”為其晚年生命狀態(tài)的老派中國人,是怎樣消費光陰的。

打開一個又一個箱子,抖出一本又一本泛黃的書,有的沾著塵灰、水漬或油污,有的干凈光滑,似一戶建成后從無人入住的老屋。其間朱太太來看過兩次,對我說,先生的遺產(chǎn),除了房子和不多的股票,就是這些書。言下不勝感慨。我別有遺憾,為的是這么多年深日久的中國書籍,居然沒有一尾蠹魚。翻檢時,如果從被吃成許多圓形的書頁,悠悠然爬出一尾銀灰色的肥碩小動物,一似皓首窮經(jīng)的道學家,至少可抵消掉撲鼻的霉氣。

《唐番票圖指掌》、《六書通》、《對聯(lián)精選》、《蘇東坡詩詞選注》、《聲律啟蒙》、《古典詩歌常識》、《三字經(jīng)精解》、《正草隸篆四體千字文》、《汽車學》、《作詩百法》、《成語故事》(共四冊)、《浮生六記》、《南中劍血》、《奇女子余美顏浪漫情書》、《人海潮》(共五集)、《尺牘大全》、《最新應(yīng)世雜文》、《王羲之草訣歌》、《曾文正公書札》(上、中、下冊)、《文學尺牘大全集》、《高中數(shù)學》。

我暫時忘卻了“解謎”的初衷,當上了精神探員。如果被我從紙箱倒在水泥地上,成了一個個迷你山丘的書,可以喻為蘇東坡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里的“雪泥”,那么,朱先生退休前在俱樂部蘇格蘭風味餐廳收拾盤碟,替老紳士點雪茄的手,就是“鴻爪”了,可惜經(jīng)年累月的手印難以用肉眼察覺。幸虧有若干例外,在《唐注寫信必讀》的扉頁,留下字跡:“朱子丹藏”,小楷中規(guī)中矩,說不上“有根”,卻上得臺面,在唐人街同鄉(xiāng)會的祭祖儀式上,夠資格替鄉(xiāng)親寫“××伉儷樂捐香油錢××元整”。我據(jù)此知道他的正式名諱,雖然它沒載在美國護照和死亡證上,但肯定刻在墓碑上。原來的封面已毀,從全書的破損程度推測,是翻得太多的緣故,主人用膠水貼一張白色硬紙不算,還加上酒紅色塑料皮。不知主人是愛書成癡,還是窮極無聊,連加塑料封皮,也隆重其事,把日子記下:1994年5月10日。在更殘舊的《秋水軒尺牘》里面,好些語句旁邊以圓珠筆劃線,原先是紅色,如今變?yōu)闉鹾?,一似古老的血跡。該是進入朱子丹夫子“法眼”的警策之處。想象他半躺在單人沙發(fā)上,戴老花鏡,搖頭晃腦地嘯吟,抑揚頓挫?!案≡埔粍e,秋色將殘。”“加以陌頭柳色,絲絲牽少婦之愁;因而枝上鵑聲,夜夜起王孫之感?!薄叭龔狡渚突囊?,得毋聽子規(guī)而情動乎?”設(shè)想在嚴冬,朔風在金門公園橡樹林里制造的濤聲從窗縫擠入,他戴著太太手織的絨線帽子,手握著書,靠近爐火熊熊的壁爐,溫柔的火舌在他清癯的臉孔上舔著。如果你見到這一幅景象,難道不要失聲贊嘆:這不是朱先生的王國嗎?

我有滋有味地翻著書,越是舊的越有探險的價值。妻子下來,問我找到合意的沒有,還告訴我她們有說不盡的家常話,就怕我等得不耐煩。我說,盡管放心,在這里待多久都不膩。我試圖仿效警方重組案件現(xiàn)場,用書來拼出這位半拉子文化人的心路??磥?,他鐘情于古人書信的駢文,但不大可能依葫蘆畫瓢,寫出駢四驪六的典雅書簡;即使寫得出,親友們也看不懂。他幾乎算得林語堂的早期粉絲,不但藏下三集《京華煙云》,連林氏三個女兒在幼年以英文寫下的回憶文字也不放過。這位討厭交際,幾乎沒有朋友的呆子,似乎不乏浪漫情懷。不但愛看言情小說和情書結(jié)集,還研讀了英文書《怎樣和女性做愛》。他和太太結(jié)婚六十多年,在癡呆癥加重前,兒女已趕著替兩個老人舉辦了鉆石婚的慶典。不過,他們的結(jié)合只有責任,沒有愛情。珍妮下嫁仙風道骨的餐廳練習生,是和父母一起信服了媒婆一句話:“干嗎非要先看人?看房產(chǎn)就值得嫁?!敝煜壬粫o太太寫情信,也不可能給別個寫。姑且算是一點秘密的向往吧。

不知道我在書堆里待了多久,朱太太的小叔子用洗衣機洗了三批衣服,并放進干衣機里烘干了,我還沒翻完。我迷失了,忘掉“揭開謎底”的初衷。不,即使我時時提醒自己,也無濟于事。這里并沒有任何線索,證明朱先生在小學上下過功夫,沒有片言只字,記載他在辭典上發(fā)現(xiàn)的謬誤,更看不到他???、改正辭典的筆記。我聽朱太太說過,她把再也沒有力氣照料的丈夫送進養(yǎng)老院時,連他最寶貝的字典也帶去,放在單人床的檀香木枕頭旁邊。慘淡經(jīng)營一輩子的“名山事業(yè)”,何以湮滅得如此徹底?他“侍候人”的職業(yè),不也留下痕跡嗎?精裝的英文《禮儀大全》上,有他的英文簽名呢!

夜深了,我隨便揀了十來本文學書(當然少不了林語堂的),放進帶來的布袋。在樓梯口喚一聲朱太太。朱太太下樓,看我挑得少,竟抱歉地苦笑,意思是害你白跑一趟。又說:“明天我讓小叔子送到圖書館去,圖書館挑過,就送上垃圾車?!彼坏J不了多少漢字,也壓根兒不關(guān)心丈夫年復(fù)年地待在房間,干了什么來著。我本來要問問,朱先生在養(yǎng)老院的遺物里,有沒有筆記本,忍住了。留下個把懸念吧,人生之謎難道非要解透嗎?

滄桑中國城

下午三點,美國西海岸的陽光清澄若金山灣的水,大街恍如碩大無比的水族箱。我坐在中國城的石階上,身后是“美麗華”多功能大廈,身前是帕思域街?!芭了加颉保≒acific)是臺山話音譯,原義是“太平洋”。這名字夠貼切,放在1849年興起的淘金潮之際,我所在的位置,便是太平洋的岸邊。此后百年,唐人街內(nèi)廣東臺山人占優(yōu)勢,連帶地,這珠三角末端一個一百萬人口的縣份,其方言成為美國各城市唐人街的“中國官式語言”。且想象,這一帶擠滿臺山來的“豬仔”,頭上盤著辮子,肩上搭著褡褳,他們剛剛從俗稱“大眼雞”的三支桅越洋大船走下來,即將被送往沙加緬度荒山野嶺淘金,都正在抓緊時間,對陌生的“金山”東張西望。如果加進一些聯(lián)想,這地點離我的外祖父開豆腐店的企李街有四個街區(qū),那是一百年前。離我三十一年前當練習生的長城餐館,有三個街區(qū);離意大利區(qū)一個街區(qū)。在八十年前,唐人街的疆界離這里不遠,中國人一旦越過百老匯街,便可能遭到意大利裔小混混斥罵乃至毆打。

我坐在這里,是為了等候岳母大人,她在我妻子的陪同下,進大廈三樓的物理治療室治腰疼去了。理療不同于一般的看病,先由醫(yī)師講解復(fù)由病人身體力行,費時頗長。為了增加耐心,我走進大廈一樓的雜貨店,買了一包花生。坐在粗糲的石階上,剝一顆想一陣往事。本來沒那么多情,坐就坐好了,看風景可寫游記,想?yún)s可能陷進憂郁。被勾起身世之感的是花生的商標——萬里望。我從來極少買零食,這回是被牌子吸引的,“萬里望”,望夫山般的“望”啊!前年我參加一個會議,和我同席的老先生遞給我一張名片,原來他是“萬里望”花生的生產(chǎn)者,廠設(shè)在金山灣對岸的奧克蘭。兩人聊得投機,我當場決定,回到舊金山以后要多多消費“萬里望”。

此刻,算是兌現(xiàn)諾言。嘴嚼花生米,心馳騁萬里。家鄉(xiāng)和唐人街,互作萬里之望。我移民的20世紀80年代,唐人街是家鄉(xiāng)人的終極夢土。臺山話把出洋謀生叫作“出路”,刻意排斥其他謀生路徑,唯漂洋過海才有希望,而“去花旗國”是首選。直到國門開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家鄉(xiāng)百姓依然頑強無比地推崇“去美國”這一“出路”。合法門路走不通,就假離婚,假結(jié)婚,當人蛇。好了,到了極樂世界,一切遁詞,一切前提都得撤掉,實打?qū)嵉剡^日子了。我此刻所思考的,就是這一過程。

從臺山到金山,是何其重大的人生轉(zhuǎn)折。我外祖父遠赴美國時,家鄉(xiāng)的親人要在村前的社壇點上長明燈?;◢弾r做的壇子,有專門放置菜油燈的石龕,通風卻不會被吹熄。直到一個月兩個月以后,抵達舊金山的“出路客”寄來“回頭銀”,添加菜油、日日照料燈臺的常規(guī)作業(yè)才告終止。然后,時代更迭,不變的是出走的慣性,逃亡的鞋子、追求新生活的鞋子,從貧瘠、閉塞的鄉(xiāng)村,通過深圳羅湖的海關(guān),乘搭單程飛機,飛來舊金山,這里是不是福地,難說,不到黃河心不死,這里是不會泛濫不會改道的洋“黃河”。

剛才,我在手里拿著一包“萬里望”之前,去了位于市得頓街和帕思域街交界處的一家蔬菜店。在門外的臺子上揀了兩根蘿卜,每磅才兩毛九,比家附近的菜店便宜一半。我至今沒改掉“撿便宜”的“新鄉(xiāng)里”做派。進店內(nèi)排隊付錢,前后都是女鄉(xiāng)親,正宗的臺山話和不正宗的廣州話洋洋乎盈耳。放在十年前,她們可能是車衣廠的單針工,每天趕工12個小時,下班后買菜,回到附近客棧的房間,用煤油爐子做飯。一家子,有的坐在雙層床下層的邊沿,有的坐折疊椅,埋頭吃著不必憑票買的米和肉。如今,制衣業(yè)衰退,她們改當護理工、點心師、清潔工,失業(yè)的麇集在花園角摔紙牌。當然,菜市是必須來的。看一個個在家鄉(xiāng)田垌里挑秧苗、大糞的矯健身影,聚集在這里。一個新媳婦,為買一磅五毛九的白菜心還是買一磅一塊三毛九的番薯葉躊躇,直到背后發(fā)出不耐煩的抱怨。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拿起水靈靈的番薯葉。我知道,她在思念家鄉(xiāng)的味道,我還猜到,她走出這道門,會拐進雜貨店,買一罐“廣海蝦醬”,炒番薯葉缺不了這家鄉(xiāng)海產(chǎn)。仔細看吧,她們都沒有國內(nèi)富一代、官二代的豪爽,極小心地消費。在夢想必然要駐扎的地方,她們沒有不吃苦的運氣,然而,兒女的作業(yè)本和畢業(yè)證,寫著同一個希望。

我買了菜以后,緩緩地走在一位持杖的老先生后面。從頭發(fā)既疏且白和步履的遲疑看,該在八十以上。迎面來的一位,也老得夠火候,踉蹌其步,右臂停擺,左臂夸張地揮動,可見患過中風。待到在鋪滿陽光但無詩意的落葉的石階坐定,接受我的非正式檢閱的,仍舊是老殘類同胞,一位老太太,被年輕的女子扶著,從電梯挪出來,三步分作五步走。我遂想及這里并非校門,大廈除了樓下,各層被開業(yè)醫(yī)生租下當診所,進出的當然是病人和陪人。而這些老人,就是我不遠的未來,如果我不提早翹辮子的話。他們都年輕過,二十五年前我陪同大陸一位當紅作家走進“美麗華”時,他四十六歲,我比他年輕,但是他步伐帶起的風,硬是厲害得多。

但凡盤桓舊地,教人傷感莫如“物是人非”,除非必得定格于青春年少,其實,人還是這些人。至于“物”,帕思域街在過去三十年中,并無拆遷,也沒有傷筋動骨的改建,換掉的只是招牌。依然是唐人街的“次中心”,如果人流不算最熙熙攘攘,單個鋪位動不動近萬元的月租卻說明它的優(yōu)越。唯一的例外是美麗華大廈,20世紀80年代初期拆掉一座電影院后建起來的,高六層,二樓是火熱一時的美麗華酒樓。初期,它以裝潢新穎和場面大吸引了茶客,天天滿座,周末更是大排長龍。幾個忙昏頭的帶位小姐,在門口面對著黑壓壓的輪候人群叫號,霸道的聲音似乎還在頭頂回蕩。這家當過唐人街老大的食肆,它的興起、沒落和消亡,折射出一個地方商業(yè)的生存曲線。如果我的記憶無誤,美麗華集團的地盤在洛杉磯,打進舊金山之初,氣勢如虹,五年間在同業(yè)間以點心瘋狂減價為主軸的割喉戰(zhàn)中落敗,我猜高租金是最重要的因素。然后,由一個姓李的香港人接手。李先生并非飲食業(yè)專才,他從香港移民的初期,身無分文,在下城的大廈群當清潔工,積下一點錢后,在唐人街開旅行社。賣機票和旅游套票一類正常業(yè)務(wù),難以大發(fā),他另辟蹊徑,專為雷諾賭場攬客,每天包幾輛大巴,把夢想發(fā)橫財?shù)耐屯?00英里外、位于內(nèi)華達山脈下的賭城,賭場按人頭付款,他穩(wěn)賺不賠。美麗華餐館的中文名照舊,但注冊的英文換為李老板的名諱。于是,在茶水的水汽繚繞間,不難見到穿西裝的李老板,在桌間時而挺胸巡邏,時而哈腰向故舊問好。好景維持了三年。平地一聲雷,李董事長突然失蹤,留下一大堆賬單,包括欠下工資60萬元,稅金、水電費和供貨商的賒賬近100萬元。他逃之夭夭,爛攤子卻害苦了一位受李老板的豐厚利息誘惑,一個月前才入股20萬元,光榮地成為董事會成員的老太太。她作為僅次于法人代表的高管,被勞工法庭和國稅局揪住不放,前者討拖欠全體勞工的薪水,后者查稅。具諷刺意味的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居然回國開起了“商務(wù)咨詢公司”,教人投資。我聽到這個消息,起初有點納悶,但馬上想通,如果他教的是:怎樣在數(shù)月無薪可發(fā)的艱難環(huán)境中,仍舊讓伙計為老板賣命?怎樣制造假象,在生意極度蕭條時,讓供應(yīng)商繼續(xù)送貨?怎樣在連年虧損以后,仍舊能拉冤大頭來替死?李老板失蹤數(shù)年之后,另外一伙不信邪的同胞,逼業(yè)主大幅減低租金,再來一次。幾年之后,落荒而逃。如今,電動扶梯已拆掉,二樓空落落的。

和“美麗華”隔五個鋪位的新亞洲酒樓,倒是歷經(jīng)風雨而不倒。我們一家剛到時,早一步移民的親友按慣例請飲茶,就在那個地方。三十多年以后,還是那個格局。但并非一成不變,每個星期一、三、五的晚上,桌椅被移開,餐廳中央鋪上硬木地板,作為舞池。每一客人才收13元,包一頓晚餐,吃飽以后在小樂隊伴奏下翩翩而舞,何等實惠!這就是艱難時勢中的變通。

帕思域街,沒有變換過的是它的使命——充當一代代人“黃金夢”的舞臺。待到做夢的人都到把白天不尿濕褲子,夜里只小便一次作為重大成就的歲數(shù),才朦朦朧朧地明白:生命原來是簡單的。被“利益”驅(qū)使著的人寰,多少悲壯的冒險,多少成功的誘惑,都依次黯淡,在越來越多的生日蠟燭被吹熄之時。

我的思緒脫韁,沒有絲毫邏輯。面前突然冒出一張黑人臉孔,是中年女性,穿著邋遢,神色匆忙,十分之任重道遠似的。我猜,她住在對面的公寓大樓平園?!罢垎柲阌袥]有‘跳線’?”“跳線”是用來給蓄電池停擺的車子充電用的,即使我有,也得把車子開到她的車子旁邊,才能把電輸送過去。我搖搖頭,但為了增進種族和諧,我建議她找拖車公司。她微笑著感謝,雪白的牙齒在午后的太陽下更加亮眼。平園建于20世紀70年代,是政府資助的廉價公寓,為了消除隔閡,一直容納多個族裔入住,因此常鬧小摩擦,不是因為鼠竊狗偷,就是賣淫,在墻壁上亂畫。這位傻大姐模樣的黑人,也許沒有車子,只是拿個借口套近乎,下一步就是賣贓物或拉皮條。但不知為什么她沒和我搭訕下去。

“萬里望”花生報銷了半包,老妻來了電話,說岳母大人的理療作業(yè)接近完成。我站起來,伸個懶腰,一個把頭發(fā)染成火紅色的中年男子,在石階盡頭抽煙。看不出他有什么歷史感,若有,我便和他交流面對這街道的今昔之感。木心說過:“臨風回憶往事,像是協(xié)奏曲,命運是指揮,世界是樂隊,自己是獨奏者,聽眾自始至終就此一個?!?/p>

如果有人走近,對我說,閣下的回憶,盡是人與物分開的,“有鳥有鳥丁令威,城郭如故人民非”,有沒有“城郭”和“人民”融為一體,似俠客的“劍手合一”的?我馬上想起一個例子。站在“美麗華”面前的人行道,往海邊方向望去,密密麻麻的漢字招牌中,夾著一個新的,叫“永新雜貨”。它的前身,是“新華書店”。唐人街的老字號中,從革命年代照抄的招牌,“東方紅”和它,算得出類拔萃。20世紀80和90年代,書店是正宗的書店,以文學書居多,我一個星期至少去一次。老板姓陳,和美麗華酒樓的落魄李董事長一樣,也是半路出家,年輕時在亞利桑那州當頭廚,中年忽然轉(zhuǎn)軌,投身文化戰(zhàn)線。陳老板所賣的書,多數(shù)沒有意識形態(tài)上的濃厚色彩,我一邊聽他歌頌新中國,一邊從書架上拿下各種文學作品翻閱,每次都買一兩本,他都會給我折扣。陳老板在唐人街是以罵國民黨出名的,20世紀80年代前,親臺灣勢力在唐人街還是主流,他沒少吃白眼。有一次,一位在《少年中國晨報》當過編輯的老先生經(jīng)過新華書店,在門口運足中氣,虛張聲勢地發(fā)一聲“呸”,把一口濃痰吐在門前,揚長而去。陳老板追出去罵街,老先生已走遠。第二天,陳老板探聽到老先生在一同鄉(xiāng)會喝茶,便氣勢洶洶地走進去,在談笑風生的老先生面前照樣來一聲氣壯山河的“呸”,啐一口一點也不濃的痰。這一次過招,在唐人街傳開,輿論認為打了平手。我佩服陳老板的理想主義佩服了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在一家洋人開的中文書店,聽到權(quán)威的說法:陳老板一直從洋人那里進中國書籍,都是“記在賬上”,近乎是零成本。中國的總公司偶爾來追欠款,他以“賠光”作理由,不了了之。原來,主義的后面是有償交易。陳老板在90年代先患中風,恢復(fù)過來,形銷骨立地站在柜臺后,忽然對我這個常常頂撞他的同鄉(xiāng)親切起來,把不下20本精裝大部頭送給我,什么《明清瓷器》《古代交通考》《錢幣圖鑒》,都是最好的道林紙印的。這些書,不是給國內(nèi)人看的,送到外國為的是爭取國際聲譽。陳老板和在書店前吐浩氣凌云的口水的老先生,都已是古人,他們的恩怨也成了烏有。陳老板的繼承者是外甥女。撐持十年后,終于退出。汗牛充棟的書,也許和二十五年前給陳老板供應(yīng)中國圖書的洋書店一般處理——送給造紙廠。我剛才已去窺探過,一排排書架被放著“李錦記耗油”“廣海咸魚”“肇慶排粉”的貨架代替。陳老板的外甥女,不知干什么去了。他繼承舅父的遺志,堪稱艱苦卓絕,常常把新書介紹給我,也常常抱怨生意太難做。是的,二十年前,別說中國來的書籍,連《羊城晚報》也有幾個從國內(nèi)“粉”到舊金山的粉絲,一星期來這里一次,買一個星期的積報,而每星期空郵一次的報紙,是要專人去機場領(lǐng)取的。陳老板和他的時代,以及象征物——宋體“新華書店”的大紅招牌,消逝了。

我把做完理療的岳母大人扶進車子,離開帕思域街。在市得頓街前等候綠燈時記起,二十四年前,岳父出殯,管樂隊繞過唐人街半圈以后,就在這個地方散隊。碰巧,此刻,仁慈而愛說話的岳母大人,在后座說起岳父來:“你們還在等簽證排期,他爸就說,他們一來到,我就退休,多一天也不干。他真的做到了,才六十歲?!蔽覀円泼衲悄?,岳母比現(xiàn)在的我年輕幾歲,如今已九十二歲,依然記得上百個電話號碼。

  1. “三支桅”,因船首畫雞的圖畫,又叫“大眼雞”。
  2. Hospice,指為垂死者設(shè)立的醫(yī)院。
  3. 踢死兔,指燕尾服,由燕尾服的英文名近音而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