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

另一位請我?guī)セń值摹坝慰汀笔巧嵛榈隆ぐ驳律?。一天，我看到一個長得挺有趣的男人在門口徘徊，他牢牢盯著櫥窗里的一本《俄亥俄，溫斯堡》——那本書剛在美國出版，然后走進書店，自我介紹說是那本書的作者，而且從沒在巴黎別的地方見到過它。對此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找那本書確實費了不少勁——有個地方的人還說：“安德森，是說安徒生？唔，對不起，我們只有童話⁽⁷⁾?！?/p>

舍伍德·安德森有一肚子關于自己的故事可講：他邁出的某一步，他做出的某個決定，那決定扭轉(zhuǎn)了他的整個生命等等。我聽他講過他如何突然放棄家庭和蒸蒸日上的繪畫事業(yè)，如何在一個清晨毅然出走，永遠地擺脫體面的束縛和安全的枷鎖，這樣的故事聽得我心驚膽戰(zhàn)。

安德森充滿魅力，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在我看來，他是一個詩人和傳教士的混合體，不過他從不說教，或許和演員還有幾分相似。不管怎樣，他都是一個最最有趣的人。

我知道艾德里亞娜和舍伍德·安德森肯定會一見如故，就帶他去了她的書店。艾德里亞娜果然對他大為折服，很快就邀請他共進晚餐。她做了一道拿手的雞肉，結(jié)果雞肉和廚藝都大受贊賞。他們相談甚歡，她講蹩腳的英文，他則講磕磕絆絆的法文，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對很多問題都有相似的看法。雖然語言不通，但艾德里亞娜比我更了解舍伍德。后來她這樣向我形容：舍伍德就像在火塘邊抽煙的一位印第安老婦人。水牛比爾來巴黎表演時，她確實見過那樣的女人。

安德森剛到巴黎的時候，因為不懂法語，就請我?guī)ヒ娝诜▏某霭嫔獭胺ㄌm西新評論”，想了解一下作品的出版情況。我們在編輯部等了好久，舍伍德氣得要命，威脅說要砸爛整座房子，就在一出西部槍戰(zhàn)片即將上演時，門開了，我們被請了進去。

舍伍德說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虻淖髌穼λ膶懽黝H有影響，因此對她無比崇拜，問我可不可以幫他引見。其實我覺得他根本不需要什么介紹，但還是很高興地帶他去拜訪花街。

這次會面算個大事件。舍伍德對格特魯?shù)碌淖髌繁憩F(xiàn)出的敬意和崇拜讓她非常高興，很顯然她被深深打動了。而陪同拜訪的舍伍德的妻子田納茜就不太好過了。她努力想要加入作家們有趣的談話，但被愛麗絲支開了。我知道格特魯?shù)聦ζ拮觽兊膽B(tài)度，她們不會被拒之門外，但必須嚴守規(guī)矩，當格特魯?shù)屡c丈夫們談話時，愛麗絲嚴禁妻子們插話?？商锛{茜非常難纏，她穩(wěn)穩(wěn)地坐在桌子邊，隨時準備加入談話，當愛麗絲提議帶她去參觀另一邊的客廳時，她拒絕了，盡管實際上也一句話都沒聽到。我很同情這些飽受打擊的妻子們，她們有必要來花街恪守這些殘酷的規(guī)則嗎？不過我還是覺得愛麗絲的“防妻術”相當有趣，而且奇怪的是，這種規(guī)則只針對妻子，那些“非妻子”身份的女性則被允許加入格特魯?shù)碌恼勗挕?/p>

舍伍德·安德森遭到年輕作家們的嚴厲批評，追隨者們的離棄讓他備感痛苦。但他仍是時代的先驅(qū)，整個二十年代，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都受到他的影響，即使他們沒有意識到。

格特魯?shù)瞒攘Τ?，所以即使有時她以孩子般的惡意信口開河，也總會得到人們的諒解，當然也有例外。而她只是為了好玩，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帶給她這般樂趣了。我曾帶艾德里亞娜·莫尼耶去拜訪過格特魯?shù)乱淮?，她就不覺得格特魯?shù)露嗝从腥?。格特魯?shù)聦λQ：“你們法國人沒有文學高峰，沒有莎士比亞。你們的天才都表現(xiàn)在將軍們的演講中：全是大話。就像‘我們一定不會！’”

我不同意格特魯?shù)聦Ψ▏膶W的評價，對于喬伊斯的看法也有分歧。當我出版《尤利西斯》的時候，她對我深感失望，甚至和愛麗絲到我店里宣布：她們已經(jīng)轉(zhuǎn)為塞納河右岸美國圖書館的會員。我很遺憾在突然間失去了這兩位顧客，但誰能強迫她們呢？必須承認，我們都在奧德翁路，但很少來往。

于是，“友誼之花凋謝了”，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nèi)。但敵意也會消褪，后來甚至很難想起我們的爭執(zhí)到底因何而起。我們店里仍有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虻淖髌?，沒有什么能影響我對那些作品的喜愛。

不久我又見到了格特魯?shù)潞蛺埯惤z，她們來找威廉·狄恩·豪威爾斯的作品，按照格特魯?shù)碌恼f法，他是一位被忽視的美國最重要的作家。而我有他所有的作品，格特魯?shù)潞蛺埯惤z把它們?nèi)拷杌亓思摇?/p>

一九三〇年末的一天，我?guī)桃了谷ヅ笥褑獭ご骶S森⁽⁸⁾家中參加宴會。因為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蚝蛦桃了挂粯樱际侵魅说袼艿男叵衲Ｌ兀砸苍谀抢?。問過雙方意見后，我介紹他們認識，并看到他們相當平靜地握手致意。

親愛的喬·戴維森！當他辭世之后，我們是多么懷念！

最后一位由我介紹給格特魯?shù)碌膽?zhàn)戰(zhàn)兢兢的客人是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他說他跟格特魯?shù)鲁沉艘患埽胄迯捅舜说年P系，但沒勇氣一個人去。我給他打氣，并且答應陪他一起去格特魯?shù)潞蛺埯惤z當時住的克里斯汀路。我覺得讓海明威一個人去面對她們更好，就只陪他走到門口，然后祝他好運。后來他告訴我他們又“和好”了。

作家之間經(jīng)常爆發(fā)戰(zhàn)火，但是據(jù)我觀察，那些戰(zhàn)火最后總能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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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特拉文斯基(Igor Feodorovitch Stravinsky, 1882-1971)，美籍俄國作曲家，革新過三個不同的音樂流派：原始主義、新古典主義以及序列主義，被譽為音樂界中的畢加索。

(2)喬治·安太爾(George Antheil, 1900-1959)，美國先鋒派作曲家，其代表作《機械芭蕾》在紐約、巴黎引起了轟動與非難。

(3)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美國著名印象派畫家，追求唯美，代表作有《灰與黑的協(xié)奏曲：畫家母親肖像》。

(4)原文為法文violon dIngres。

(5)阿爾弗萊德·施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 1864-1946)美國攝影師，現(xiàn)代藝術倡導者。

(6)胡安·格里斯(Juan Gris, 1887-1927)，西班牙畫家、雕塑家。與畢加索、勃拉克同為立體主義風格運動的三大支柱。

(7)這里指安徒生(Anderson)童話。

(8)喬·戴維森(Davidson, 1883-1952)，美國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