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愚頑人的罪惡

Dixit Insipiens

【頁19眉注：他開始為自己做打算，遇見了19世紀(jì)的理性主義?！?/span>

我仍躺著做夢，看見約翰沿著大路，艱難西行。寒夜霜重，一片漆黑。他整整走了一夜。破曉時分，約翰瞧見路邊有家小客棧。有位婦人開門，拿著笤帚，往外掃垃圾。他進(jìn)了客棧，要了份早點。飯還得做，火爐剛剛生起來。他在旁邊一把硬椅上坐下，睡著了。醒時，艷陽高照，早餐擺在面前。另一位行客已經(jīng)開吃。他身材高大，赤色須發(fā)，三重下巴，胡子拉碴，風(fēng)紀(jì)扣扣得嚴(yán)嚴(yán)的。他倆都用完早點，那行客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背對火爐。他又清清嗓子，說：

“好天氣啊，年輕人?！?/p>

“是，先生?！奔s翰說。

“你到西部去，對吧，年輕人？”

“我——我想是吧。”

“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

“我是外地的?！?/p>

“不打緊，”陌生人說，“我叫啟蒙先生。我相信，人都知道這名字。只要我們同路，我樂意給你一些幫助，還有保護(hù)?！?/p>

【頁20眉注：用任何方法，都可以把宗教解釋掉?！?/span>

約翰感激不盡。他們一道出了客棧，有輛小馬車等在外面，小巧玲瓏，套著一匹肥壯的小種馬。小馬雙目炯炯，馬具锃亮，旭日之下，還真分不清，是哪個在閃閃發(fā)亮。他們一同坐上馬車，啟蒙先生揚(yáng)鞭策馬，飛奔，仿佛全世界人都無憂無慮。不久，他們就說起話來。

“你從哪里來？帥小伙？”啟蒙先生說。

“清教鄉(xiāng)，先生?！奔s翰說。

“那地方，出來就好，嗯？”

“您也這樣想，我太高興了，”約翰差點哭了出來，“我就怕——”

“我希望自己是個此岸人（a man of the world），”啟蒙先生說，“你們這些后生，急于自我提升，或許要在我這兒尋求同情和支持。清教鄉(xiāng)！哎呀，我想你從小到大，都怕大地之主?！?/p>

“是是，我必須承認(rèn)，有時候我確實感到惶惶不安?！?/p>

“你盡可以放心了，孩子。沒有這樣的人?！?/p>

“沒有大地之主？”

“絕對沒有這類東西——甚至可以說，絕對沒有這類實體（entity）。從來沒有，也永遠(yuǎn)不會有?！?/p>

“絕對確定？”約翰說著哭了，因為他心中升起了一個大希望。

“絕對確定?？粗?，年輕人。我問你——我就那么容易上當(dāng)嗎？”

“啊不?！奔s翰連忙說，“可我只是納悶。我是說——他們怎么就認(rèn)為有這么個人？”

“大地之主是那些管家的發(fā)明。弄出這一切，是為了把我們其余人，玩于股掌。管家當(dāng)然跟警察一個鼻孔出氣。這些管家啊，精明得很。他們知道面包哪頭涂了黃油，懂了嗎？這幫聰明家伙。媽的，我還禁不住有些羨慕他們?！?/p>

“可您的意思是，這些管家自己都不信這個？”

“我敢說他們信。這正是他們會信的那種無稽之談。他們絕大多數(shù)，只是那種死腦瓜——跟小孩一樣。他們對現(xiàn)代科學(xué)一無所知，因而會相信傳下來的任何東西?！?/p>

約翰沉默了一小會。接著又開始問：

“可您怎么知道，沒有大地之主呢？”

【頁21眉注：“進(jìn)化論”與“比較宗教學(xué)”?！?/span>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伽利略，地球是圓的，印刷術(shù)，火藥??！”啟蒙先生興高采烈，聲如洪鐘，小馬駒嚇了一跳。

“請您原諒?！奔s翰說。

“嗯？”啟蒙先生說。

“我不大明白?！奔s翰說。

“還不明白？這不明擺著嗎！”另一個人說，“你們清教鄉(xiāng)的人信大地之主，是因為他們沒受過科學(xué)訓(xùn)練。比如，我敢說，地球是圓的，對你是個新聞——圓得像個橘子，小伙子！”

“可是，我不知道這會是個新聞，”約翰說，感到有些失望，“父親常說它就是圓的。”

“不不，小朋友，”啟蒙先生說，“你定是誤解了他。大家都知道，清教鄉(xiāng)每個人都以為地是平的。這，我不可能弄錯。這的確不用說。再說了，還有古生物學(xué)證據(jù)?！?/p>

“什么證據(jù)？”

“哎呀，在清教鄉(xiāng)，他們告訴你，路都是大地之主修的。不過，老人們不大可能記得，路沒現(xiàn)在這么好的那個時代。況且，科學(xué)家已經(jīng)探測到，這片鄉(xiāng)土上全部老路的遺跡，跟現(xiàn)在路的方向都不一樣。推論顯而易見。”

約翰沒說什么。

“我是說，”啟蒙先生重復(fù)道，“推論顯而易見?！?/p>

“啊，那是，那當(dāng)然了?！奔s翰連忙說，臉有些發(fā)紅。

“還有，人類學(xué)?！?/p>

“我恐怕不懂——”

“上帝保佑，你當(dāng)然不懂了。他們沒打算讓你懂。人類學(xué)家是這樣的人，他走遍了你們那些落后村莊，搜集鄉(xiāng)里人講述大地之主的那些古怪故事。哎呀，有個村子，以為他有著大象那樣的牙。任何人都明白，這不可能是真的?！?/p>

“很不可能?！?/p>

【頁22眉注：猜測搖身變?yōu)椤翱茖W(xué)”。】

“可喜的是，我們知道，村里人怎會這樣想。一開始，一只大象逃出了當(dāng)?shù)貏游飯@；接著，某個老村民——大概喝醉了——晚間在山上閑逛，看見了，于是就有了大地之主長著象牙的傳說?！?/p>

“他們抓住那頭象了沒？”

“你說誰？”

“人類學(xué)家啊。”

“哦，親愛的孩子，你理解錯了。這事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時還沒人類學(xué)家?！?/p>

“那他們怎么知道的呢？”

“至于這個嗎……我明白了，你對科學(xué)如何工作，理解很粗糙。簡單說吧——當(dāng)然是因為專業(yè)解釋，你理解不了——簡單地說，他們知道那頭在逃的大象，必定是象牙故事的源頭，因為他們知道，一條在逃的大蛇，就是鄰村大蛇故事的源頭——其余就類推了。這叫作歸納法。親愛的小朋友，經(jīng)過一個累積過程，假設(shè)也就成立了?；蛘哂么蟀自捳f，經(jīng)常做同一個猜測，猜測就不是猜測，就成科學(xué)事實了?！?sup>

約翰想了一會，說：

“我想我是明白了。講大地之主的絕大多數(shù)故事，大概都是假的；因而剩下的那些故事，也大概就是假的了?！?/p>

“差不多吧，初學(xué)者也許就只能這樣了。不過，等受了科學(xué)訓(xùn)練，你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你看來只是大概可能的全部事情，那時都板上釘釘了?！?/p>

那時，這匹小壯馬拉著他們，走了好幾里地。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右手有條岔路?！耙悄愦蛩阆蛭髯撸覀兙捅仨毞质至耍眴⒚上壬f著，勒馬停車?！耙苍S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回家?？吹侥莻€大城市了嗎？”約翰順著岔路看去，一馬平川，沒幾棵樹，一大堆鐵皮屋子，參差起伏，大多看上去又舊又破。

“那是嘩眾市（the city of Claptrap），”啟蒙先生說，“我說我記得它曾是一個可憐的小村莊，你不大會信我吧。我頭一回來這，它只有四十個居民。它現(xiàn)在號稱，人口一千二百四十萬零三百六十一。順便說一句，里面包括一大群最有影響的宣傳員和科學(xué)普及工作者。這發(fā)展，可是前所未有。我很自豪，其中我功勞不小。不過話說回來，任何個人努力都沒有發(fā)明印刷術(shù)重要，這不是假謙虛。你愿意加入我們的話——”

【頁24眉注：他放棄了宗教信仰，如釋重負(fù)?！?/span>

“噢，謝謝您，”約翰說，“可我想，我要沿大路再走一程?！?/p>

他下了車，跟啟蒙先生說再見。這時他腦中一閃念，說：

“先生，我無法保證，自己確實理解了您的全部論證。沒有大地之主，絕對確定？”

“絕對的。我以名譽(yù)擔(dān)保。”

說話間，他們握了握手。啟蒙先生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上了岔路。馬屁股上挨了一鞭，轉(zhuǎn)眼不見蹤影。

1. 典出拉丁文圣經(jīng)《詩篇》十四章1節(jié)：“愚頑人心里說：‘沒有神?！麄兌际切皭?，行了可憎惡的事，沒有一個人行善?！?/li>
2. 在美國西部開發(fā)時期，美國著名報人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的名句，“Go West，young man，and grow up with the country．”（到西部去，小伙子們，和你的國家一起成長），曾名噪一時。
3. 根據(jù)路易斯的頁眉文字，啟蒙先生（Mr．Enlightenment）是19世紀(jì)理性主義的人格化。但嚴(yán)格說來，“啟蒙運(yùn)動”（Enlightenment）是18世紀(jì)的一場哲學(xué)運(yùn)動。很明顯，路易斯所想的“啟蒙”，意思比較寬泛，包括其思想后裔。
4. “橘子”的比方，大概出自伊迪絲·內(nèi)斯比特（E．Nesbit）《五個孩子和沙地精》（Five Children and It，1902）第一章：大人們很難相信真正奇妙的事情，除非有他們所謂的證據(jù)?？墒呛⒆觽儙缀跏裁炊夹?，大人們也知道這點。所以，他們告訴你地球是圓的，像一個橘子，而你清清楚楚地看到地球是平的，坑坑洼洼的。他們還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zhuǎn)的，而你明明看見太陽每天早晨乖乖起床，每天晚上乖乖睡覺，地球則循規(guī)蹈矩，像老鼠一樣一動不動地待著。（馬愛農(nóng)譯，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
5. 這里，路易斯不是抨擊科學(xué)歸納法，而是在抨擊“科學(xué)主義”（scientism）。當(dāng)科學(xué)歸納法，用于其合適對象，如天文學(xué)、物理學(xué)或化學(xué)等等，無可厚非。可是，將科學(xué)歸納法用于科學(xué)范圍之外，比如這里用于神話的起源，那就是誤用，路易斯就不答應(yīng)了。
6. claptrap，是18世紀(jì)的一個新詞，意為fashionable nonsense（引人喝彩的胡言亂語），故而依成語“嘩眾取寵”，將the city of claptrap譯為“嘩眾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