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四〇 不辯解說上

知堂回想錄 作者:周作人


一四〇 不辯解說上

這里且讓我來抄一篇刊文吧。普通說刊文有兩種意思,其一是已經(jīng)刊布的文章,不論是誰做的,就抄襲了過來,其二則用于做八股文的時候,遇著做過或是多少相近的題目,便將窗稿中舊作,抄來應(yīng)付,雖然“刊文”二字似乎用的不很妥當(dāng),但是習(xí)慣上是那么說的。我這所謂抄刊文乃是兼有此兩種的意義,因為這本是我所做的,可以說是后者,但又是刊布過的了,所以說屬于前者也未始不可。此篇文章名叫“辯解”,收在《藥堂雜文》里邊,原本是一九四〇年五月所寫,算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原文如下:

“我常看見人家口頭辯解,或?qū)懗晌恼拢睦锟偸呛軕岩?,這恐怕未必有什么益處吧。我們回想起從前讀過的古文,只有楊惲報孫會宗書,嵇康與山濤絕交書,文章實在寫得很好,都因此招到非命的死,乃是筆禍?zhǔn)返馁Y料,卻記不起有一篇辯解文,能夠達(dá)到息事寧人的目的的。在西洋古典文學(xué)里倒有一兩篇名文,最有名的是柏拉圖所著的《梭格拉底之辯解》,可是他雖然說的明徹,結(jié)果還是失敗,以七十之高齡服了毒人參了事。由是可知說理充足,下語高妙,后世愛賞是別一回事,其在當(dāng)時不見得是如此,如梭格拉底說他自己以不知為不知,而其他智士悉以不知為知,故神示說他是大智,這話雖是千真萬真,但陪審的雅典人士聽了哪能不生氣,這樣便多投幾個貝殼到有罪的瓶里去,正是很可能的事吧。

辯解在希臘羅馬稱為亞坡羅吉亞,大抵是把事情‘說開’了之意。中國民間多叫作冤單,表明受著冤屈。但是‘兔在冪下不得走,益屈折也’的景象,平常人見了不會得同情,或者反覺可笑亦未可知,所以這種聲明也多歸無用。從前有名人說過,如在報紙上看見有聲冤啟事,無論這里邊說得自己如何仁義,對手如何荒謬,都可以不必理他,就只確實的知道這人是敗了,已經(jīng)無可挽救,嚷這一陣之后就會平靜下去了。這個觀察已是無情,總還是旁觀者的立場,至多不過是別轉(zhuǎn)頭去,若是在當(dāng)局者,問案的官對于被告本來是‘總之是你的錯’的態(tài)度,聽了呼冤恐怕更要發(fā)惱,然則非徒無益而又有害矣。鄉(xiāng)下人抓到衙門里去,打板子殆是難免的事,高呼青天大老爺冤枉,即使僥幸老爺不更加生氣,總還是丟下簽來喝打,結(jié)果是于打一頓屁股之外,加添了一段叩頭乞恩,成為雙料的小丑戲,正是何苦來呢?古來懂得這個意思的人,據(jù)我所知道的有一個倪云林。余澹心編《東山談苑》卷七有一則云:

‘倪元鎮(zhèn)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zhèn)曰,一說便俗?!瘍赡昵拔覈L記之曰:

‘余君記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書八卷,以余觀之,總無出此一條之右者矣。嘗怪《世說新語》以后所記,何以率多陳腐,或歪曲遠(yuǎn)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馬樹猶如此之語,難得一見。云林居士此言,可謂甚有意思,特別如余君之所云,亂離之后,閉戶深思,當(dāng)更有感興,如下一刀圭,豈止勝于吹竹彈絲而已哉。’此所謂俗,本來雖是與雅對立,在這里的意思當(dāng)稍有不同,略如吾鄉(xiāng)方言里的‘魘’字吧,勉強(qiáng)用普通話來解說,恐怕只能說不懂事,不漂亮。舉例來說,恰好記起《水滸傳》來,這在第七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那一段里,說林沖在野豬林被兩個公人綁在樹上,薛霸拿起水火棍待要結(jié)果他的性命,林沖哀求時,董超道,‘說什么閑話,救你不得。’金圣嘆在閑話句下批曰:

‘臨死求救,謂之閑話,為之絕倒。’本來也虧得做書的寫出,評書的批出,閑話這一句真是絕世妙文,試想被害的向兇手乞命,在對面看來豈不是最可笑的費話,施耐庵蓋確是格物君子,故設(shè)想得到寫得出也。林武師并不是俗人,如何做的不很漂亮,此無他,武師于此時尚有世情,遂致未能脫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戀愛何獨不然,因為戀愛生死都是大事,同時也便是閑話,所以對于‘上下’我們亦無所用其不滿。大抵此等處想要說話而又不俗,只有看梭格拉底的樣一個辦法,元來是為免死的辯解,而實在則唯有不逃死才能辯解得好,類推開去亦無異于大辟之唱《龍虎斗》,細(xì)思之正復(fù)可以不必矣。若倪云林之所為,寧可吊打,不肯說閑話多出丑,斯乃青皮流氓‘受路足’的派頭,其強(qiáng)悍處不易及,但其意思甚有風(fēng)致,亦頗可供后人師法者也。

此外也有些事情,并沒有那么重大,還不至于打小板子,解說一下似乎可以明白,這種辯解或者是可能的吧。然而,不然。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辯解總難說得好看。大凡要說明我的不錯,勢必先須說對方的錯,不然也總要舉出些隱密的事來做材料,這卻是不容易說得好,或者不大想說的,那么即使辯解得有效,但是說了這些寒傖話,也就夠好笑,豈不是前門驅(qū)虎而后門進(jìn)了狼么。有人覺得被誤解以致被侮辱損害都還不在乎,只不愿說話得宥恕而不免于俗,即是有傷大雅,這樣情形也往往有之,固然其難能可貴比不上云林居士,但是此種心情我們也總可以體諒的。人說誤解不能免除,這話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極,若說辯解不必,我想這不好算是沒有道理的話吧。”

(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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